又是一年除夕,整個長安城都洋溢在喜慶的節日氛圍之中。
每年的這一天,帝後都會登上城樓,在承天門受萬民朝拜,再攜手放飛祈天燈,祈願新的一年國泰民安。
因此,每年除夕至上元節前後,都會解除宵禁,方便市民在城內流通。
除夕夜宴開始,宮內熙熙攘攘。
謝杳坐在太子身後的位子看著眾人推杯換盞,一個又一個的上前與太子攀談,實在覺得無趣,就著點心,一連飲了好幾杯。
屠蘇酒的味道她喝不習慣,幾杯下肚,就沒了興致。她想:還不如姑姑的桃花醉呢。
謝杳抬頭望著彎彎的月牙,眼底添了幾分不知名的愁緒。
宮宴的時間過了大半,謝杳胡亂找了個借口,離開了宴席。
她繞過太液池,走到萬春亭中坐了下來。夜裡的風很冷,吹得她忍不住裹緊了鬥篷。
太液池中儘是枯荷,池旁的柳樹也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乾。倒是謝杳一身淡粉色衣裙,遠遠看去,像是開在萬春亭裡的一株蓮荷。
一個小內侍躲在假山後麵,窺視著萬春亭的方向,準備伺機而動。他剛邁開腿,就覺得肩膀一沉,猛地回身,在看清來人的麵龐後,支支吾吾地說道:“奴才見過二殿下。願二殿下新歲平順,萬福加身!”
元慶挑眉一笑,目光陰冷,似是比這冬夜的寒意更重。
“還不快滾!”
那小內侍顫顫巍巍地接過賞錢,跪地謝恩後,疾步離去。
元慶倚在假山旁的石塊上,玄紫色的衣衫與黑夜融為一體,讓人更加難以察覺。
他凝望著謝杳孤零零的背影,輕笑道:“太子妃,怎麼會有那麼多人想殺你呢?”
話音剛落,一個明黃色的身影躍進視線。
“當——”
來人輕快一躍,手中的兩壺酒受力相撞,響聲清脆。
“殿下可彆摔了。”謝杳不用回頭,就知曉來人是誰。
“昭昭是怕我摔了?還是怕酒摔了?”元序走到謝杳麵前,晃了晃手中的酒。
謝杳不答,伸手搶過一壺酒,打開蓋子聞了聞,展顏一笑,“是桃花醉!”
“鼻子倒是靈。”元序笑著坐了下來。
“殿下怎麼會……”
“噓——”
元序示意謝杳噤聲。
謝府之外尚且有人暗中監視,更何況宮中這樣一個是非之地。想到這兒,謝杳撇了撇嘴。
元序看著好不容易開懷的謝杳又撅起小嘴,心中很是犯愁。他話鋒一轉,問道:“昭昭可還記得明日是什麼日子?”
“元日啊。”謝杳脫口而出。幾乎是同一瞬間,她就想到了另一個答案——明日還是太子殿下的生辰。
很多年前,在江寧,在他還隻是子啟哥哥的時候,她給他過過一次生日。
那時祖父和太祖都在,還有整個江寧侯府,所有人都沉浸在新歲來臨和慶祝生辰的雙重喜悅之中,度過了那一年的元日。
如今想來,那段記憶,像是過去了很久很久,仿佛一場夢一般,短暫而美好。
“昭昭?”元序擺了擺手,“想什麼呢?不記得也沒關係。”
“記得。”謝杳正色道。
元序壓低聲音,“明日我帶你出宮。”
謝杳聞言,驚喜地望向他,二人相視一笑,舉杯對飲。
元慶看著眼前這一幕和樂的景象,自嘲地笑了笑,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爆竹聲畢畢剝剝地響起,祈天燈擠滿夜空,千家萬戶都在祝福。
謝杳望著璀璨的夜空,心中默默祈願:“父親、母親、姑姑、兄長,願你們新的一年無災亦無難,萬事皆如意。”
待她垂眸,忽然發現桌案上多了一個信封,不知是元序何時拿出來的。
他眼神示意,謝杳莞爾,打開信封,拿出裡麵的信。
吾妹昭昭:
見字如麵,展信舒顏。
暌違日久,拳念殊殷。然車馬路遙,鄉音難往,輾轉於途,不知是何年月。
歲聿雲暮,一元複始,念及舊歲,思懷尤甚,故修書以聞,盼妹一切安好。
家中無虞,妹勿念。
言不儘思,再祈珍重。
兄謝景
朔光十三年冬至
信上的字跡她無比熟悉,定是哥哥親筆所寫。
謝杳雙手微顫,漸漸紅了眼眶。
“家中無虞,妹勿念。”
在看到這一行字時,謝杳的眼淚終是忍不住奪眶而出,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打在信紙上,暈成層層漣漪。
元序伸手擦乾她臉上的眼淚,“彆哭了,不然風一吹,頭會痛的。”
謝杳點了點頭,整理好情緒,緩緩開口:“我們回去吧。”
元序眸光微動,“好,我送你回去。”
太後見是太子親自送謝杳回來,心中大悅,索性將元序留在慈寧宮守歲。
謝杳回房間換了身衣裳,順便把信給了棠梨,囑咐她收好,就立刻出門前往正殿。
她推開門,發現天不知何時下起了雪,薄薄的一層覆蓋在地上,在夜色下,星星點點地閃著光。
謝杳朝著月亮的方向伸出手,任雪花落在掌心,帶來一絲涼意。
良久後,她忽地覺得身上一暖,垂眸一看,作勢便要脫下身上披著的鬥篷。
“彆動!”元序緊緊拽住領口,將鬥篷給她係好,佯裝慍怒,“昭昭能不能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這般天氣,也能不穿鬥篷就出來?”
“那殿下怎麼辦?”謝杳反問道。
“我們快些進屋去。”說著,元序便要拉著謝杳往正殿走。
謝杳站在原地不動,拉住他的胳膊,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我想在屋外看會兒雪。”
元序停下腳步,陪她站在原地,目光望向天空。
“棠梨,把我的白色鬥篷拿來。”謝杳揚聲對著屋內喊道。
棠梨連忙將鬥篷送了出來,她望著謝杳身上的玄色鬥篷,難掩驚訝,“小姐,你剛才沒穿鬥篷就出門了?”
謝杳蹙眉,瞥了一眼棠梨。
棠梨把鬥篷往謝杳手裡一塞,轉身快速進了屋。
元序抬眸,直直地盯著謝杳,像是在說:看吧,不隻是我一人覺得不妥。
謝杳避開元序的目光,走到他身後,將鬥篷披好,又走回他麵前,抬手給他係好係帶。
雪越下越大,四周寂靜無聲,元序微微俯身,二人目光交彙,謝杳的動作不由得一滯。
“好……好了。”謝杳收回手。
元序仰頭,望著漫天飛雪,不自覺揚起了嘴角。
子時初,二人進屋時,身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層雪。
太後望著這兩個孩子,打趣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予的宮裡來了兩個雪人呢!”
謝杳莞爾一笑,“皇祖母,我和殿下還真堆了一個雪人。您來窗子旁看看?”
太後在謝杳和元序的攙扶下,移步到窗邊。
屋外大雪紛飛,滿目皆白,一個雪人靜靜佇立在院子中央。
太後看著此情此景,欣慰地說道:“瑞雪兆豐年,來年定是個好年歲啊!”
焰火升空,光芒閃爍,打更人的聲音陣陣傳來,舊歲已辭,新歲伊始。
翌日清晨,謝杳被棠梨的叩門聲驚醒,隻見棠梨疾步走到她跟前,慌張地說道:“小姐,東宮傳信,太子殿下被聖上喚去太極殿了。”
“這有何異?”謝杳不以為意,眼睫微顫,勉強睜開眼。
“朝會過後,聖上又單獨召見了太子和薛國公。”棠梨補充道。
謝杳坐了起來,招手示意棠梨走到她身側,“可是和姑姑有關?”
“應當不是。”棠梨搖了搖頭,露出一個略帶遺憾的表情,“小姐,你今天怕是沒辦法出宮了。”
“無妨,想辦法打探殿內的消息。”謝杳麵色一沉。
過了大半天,直到日落時分,元序才回了東宮。他神色凝重,眉頭緊蹙,麵上是難掩的疲憊。
謝杳望著漸漸走近的元序,心中莫名有些心疼。
“殿下!”
元序抬眸,望見一個身影從門後躥了出來。杏粉色的裙擺迎風飄拂,在夜色闌珊下,宛若開在殿門口的一朵花。
謝杳眉目帶笑,微微歪頭,“殿下可算回來了。”
元序長長地舒了口氣,好似卸下了一身的風雪,緩緩展顏。
殿內的桌上,長壽麵還冒著熱氣,一旁的碗碟裡還擺著柿子和點心,還有一壺之前他給謝杳的桃花醉。
“長壽麵是我做的,點心是棠梨去西市的柳記糕鋪排隊買的,還有柿子,是我在皇祖母宮裡的那顆柿子樹上偷偷摘得!”謝杳眉飛色舞地給元序介紹著。
元序拿起筷子,先夾起了壽麵。
謝杳笑意盈盈地望著他,見他忽地動作一頓,有些慌亂,“怎麼了?是不是不好吃?”
元序搖了搖頭,緩緩開口:“這麵是甜的。”
空氣瞬間凝固,謝杳表情一僵,心中懊惱:自己竟然把糖當成了鹽,真是太丟人了。
元序見謝杳糾結的樣子,忍俊不禁,安慰她道:“吃點甜的,也好。”
謝杳輕歎,用手依次指著桌上的食物,一一解釋道:“這碗長壽麵,寓意平平安安;這些點心,才叫吃點甜的,寓意喜樂無憂;最後,是這幾個柿子,寓意事事如意。”
元序的目光停在謝杳的臉上,他的眸中映著少女認真又可愛的神情,一股暖意漸漸湧上心頭。
“生辰快樂!”
少女的笑顏如明媚的春日,在寒冷的冬夜裡,綻放出最和煦的色彩。
元序眼尾微紅,抬手輕輕摸了摸謝杳的頭,“謝謝昭昭。抱歉,今日是我食言了。”
謝杳被他的動作弄得一愣,遲緩地搖了搖頭。
良久,元序繼續說道:“昭昭還記得我的字嗎?”
謝杳輕輕點頭,被他跳脫的問題,弄得摸不著頭腦。
“其實,元序這個名字是皇祖父在母親去世後給我改的,我原本的名字是叫元子啟。”元序眸中帶著幾分憂傷。
“廣予為序,開元為啟。”
謝杳一字一頓地念道。
“你的生日又恰好在元日,這兩個名字都很相宜。”
元序苦笑,聲音低沉,“我更喜歡原來的名字,那是阿娘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了,可惜……隻能做我的字。”
“元子啟。”謝杳輕喚他的名字。
元序怔然,猛地抬頭,與謝杳對視。
謝杳望著元序清澈的眼眸,一時間不知自己該如何問出口。
東宮究竟隱瞞了什麼,才能讓位高權重的一國國公,在元日的伊始找到聖上的跟前。如此大煞風景,卻還能讓薛國公這般不管不顧的事,究竟是什麼?
朔光帝繼位以來,有重大變故的世族雖不在少數,但若有心想查,倒也不難查到,還是想辦法傳信姑姑,讓她暗中打探吧。
謝杳掙紮一番,終是不忍,隻好將心事暗自擱下,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昭昭這般喜愛的桃花醉,還是拿回去自己慢慢喝吧。”元序掏出袖中藏著的酒,塞到謝杳手裡,“天色很晚了,快些回去吧。”
蘇木會意,走上前,做了個請的動作。
謝杳頷首與元序道彆,在蘇木和棠梨一左一右地護送下,離開了東宮。
這一夜,東宮的燈火徹夜長明,直到新一天的晨光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