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府簷上堆積了厚厚的一層雪,像是舊雪還未來得及消,就又下了新雪。
謝杳心念微動,搖身一躍,站上屋頂。
她用手將雪輕輕撥開一處,小心翼翼地坐下,凍得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謝府舊宅位於常樂坊最偏僻的一個小巷,不遠處便是長安東市,那裡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這裡卻幽深僻靜,可謂大隱隱於市。
謝杳由衷佩服祖父的眼光,這座占據天時、地利的宅院正好便於她行事,無論是防範宵小,還是遠離爭鬥,都是極有助益的。
謝杳喚來棠梨,交代她道:“這幾日,你要叮囑府內的人守好府門,借我身子不適為由,任何前來拜訪的人,都一律不見。”
“小姐,這樣恐怕會惹人非議。若是無人拜訪倒也無妨,可若是有人拜訪,我們閉門不見,豈不樹敵。”棠梨溫聲相勸。
“我就是要讓他們議論,讓他們告訴聖上,我們江寧侯府並無結交世家之心。”謝杳莞爾,繼續說下去,“更何況,欲真心結交之人,是斷不會在這個時間前來的,也絕不是吃個閉門羹就會離開的。”
棠梨恍然,用力地點了點頭。
第二日,果真如謝杳所言,長安城一些聞風而動的達官顯貴紛紛前來拜訪,又都一概被拒之門外。
一連三日下來,這些人通通就此作罷,偌大一個謝府竟連一張拜帖都沒送進去,這消息順著長安東市一傳,鬨得沸沸揚揚,人儘皆知。
倒是有一個人,一直不曾放棄。
第六日,蘇木又來到謝府門前,他白日忙著其他事務,忙到日落才想起給太子妃的拜帖還沒送,急急忙忙地趕到謝府,心中暗喜:終於沒什麼人了,不然擠都擠不上前去。
棠梨見來人是他,心中猶豫,算上前幾次已然拒絕東宮四次了,這該如何是好。
還沒等棠梨開口,蘇木就搶先一步把拜帖塞到她手裡,然後轉身快步跑開,邊跑邊回頭喊道:“拜托棠梨姑娘了。”
棠梨忍俊不禁,心想: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她邊想邊轉過身,被陡然出現在身後的謝杳嚇了一跳,“小姐!你何時來的?怎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怎麼?你做虧心事了?”謝杳打趣道。
沒等棠梨回答,謝杳輕輕一抽,拿走了她手裡的拜帖。
謝杳坐在府內的海棠樹上,借著月光,翻閱著手中的拜帖。
海棠樹下,一個小廝提燈走過,被她叫住,將燈籠遞了上來。
謝府門外不遠處的馬車裡,元序望著忽然亮起的海棠樹,勾了勾唇。他借著燈籠的光亮,望見了謝杳的身影。
他莫名想起多年前在江寧侯府的海棠樹上,小謝杳無助的模樣,那個時候的她像一隻小兔子,小小的個子爬到那麼高的海棠樹上,竟一點都不害怕,等到要下來的時候,才有些不知所措。
謝杳懷中的拜帖被她掛燈籠的動作一帶,掉了下去,她傾身一躍,在拜帖掉到地上前接住了它。
一些兒時的記憶,在她腦中閃過。
“子啟哥哥,抱——”小謝杳張開雙臂,可憐兮兮地望著元序。她本來不想讓他幫忙,可是環顧四周,除了他以外也沒有彆人在,隻好向他求助。
元序走到海棠樹旁,伸手試了試又放下,“你爬得太高了,我沒辦法直接抱你下來。”
“那我跳下去,你在下麵接著我。”小謝杳的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
元序點頭示意,向她伸出手,“我一定會接住你的。
小謝杳緊閉雙眼,用力一躍,片刻後,落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
自那以後,謝杳越來越親近這個從長安來的少年,總是喜歡聽他講有關長安城的故事,那是兒時的她最向往的未知天地。
彼時的她,還不知曉元序的身份。
“太子哥哥,如今的我也可以自己穩穩地躍下海棠樹了。”
謝杳收好拜帖,拂了拂衣袖,轉身向屋內走去。
蘇木拿著幾盞燈籠快步走向元序,“殿下,你要的燈籠。”
元序接過燈籠,將它們一盞盞掛在謝府門外的柳樹枝椏上。
整條小巷被照得透亮,光華如白晝。
幾個行人路過,見這場景都不由得感歎:“這是哪家的公子,竟這般有心。”
蘇木見駐足的行人越來越多,低聲提醒:“殿下,你的身份不宜暴露,還是回去吧。”
元序頷首,轉身上了馬車。
在馬車掉頭駛離的那一瞬,謝杳循著嘈雜的聲音,走出府外,映入眼簾的是整個巷子的明亮燈火。
蘇木怕有人暗中跟隨,回頭觀望,恰好看到走出府來的謝杳,“殿下,謝府有人出來了!”
元序連忙掀起窗帷,遠遠望去,少女已是亭亭玉立,她四下張望著,像是在尋找什麼,看起來心情不錯。
謝杳的目光越過人群,最終停在一輛漸漸遠去的馬車上,那馬車的裝飾富麗華貴,十分惹眼。她會心一笑,已然知曉是何人所為。
她喚來棠梨,從衣衫夾層中拿出拜帖,遞給她,“傳信姑姑,雨水節氣我於樓內赴太子之約。”
* * *
北方的正月總是春寒料峭,讓人難以捉摸。這不,昨兒還是豔陽高照,今日就下起了小雨。雨水滴滴答答打在窗欞,像一首琵琶曲,動人心弦。
去年這個時候長安還在下雪,今年的上元才剛過,就下起了雨,這樣的天氣,倒是有幾分像江南。想到這兒,謝杳不由得歎了口氣。
棠梨望著鬱鬱寡歡的謝杳,很是發愁,小姐不是最喜歡雨天嗎?難道是……想家了?
“小姐,你看這天氣,多應景啊!”棠梨說著,推開了窗子。
一陣涼風吹來,卷著雨絲,輕輕的打在謝杳的手上,讓她回過神來,“什麼?”
“雨水節氣啊!今日還是小姐你的生辰。”
棠梨笑著望向謝杳,清了清嗓子,換了個腔調,繼續說道:“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
謝杳不禁苦笑,生辰,一個人的生辰嗎?
棠梨明白謝杳的故作輕鬆,可一時又想不出辦法,隻好在房中踱步。
徘徊中,她不經意一瞥,有了個好點子。
“小姐,你一會兒要穿哪一件赴約啊?”棠梨挑了幾件粉色的衣裳,拿到謝杳麵前。
“這件顏色淡了一點,有點素;這一件雖顏色正好,但花紋太多,有點過於華麗……”棠梨的小嘴說個不停。
謝杳實在無心繼續聽下去,開口打斷了棠梨,“你去把哥哥給我新做的那件衣裳拿來。”
申時正刻,謝杳按拜帖約定的時間,準時來到紅塵樓。樓內人聲鼎沸,卻並不如往日喧囂,想來是這陰雨天氣,惹的人們不願出門。
她們剛上到二樓,就撞見正欲下樓去迎她們的蘇木。
“棠梨!”蘇木先認出了棠梨。
“想必這位就是謝二小姐了。”他側目望向棠梨身邊戴著帷帽的女子,“二小姐請隨我來。”
雅間的門被蘇木輕輕推開,一個身著銀白色長衫的男子立在窗邊,聽見聲響轉過身來。
透過帷帽的縫隙,謝杳看清那人的麵容,心頭一震。原來,去年上元節自己在紅塵樓上望見的那位白衣少年就是太子,怪不得她當時會覺得他的麵容如此熟悉。
元序望著漸漸走近的少女,臉上揚起明媚的笑意。相識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見謝杳穿青碧色的衣裙,這顏色好像江南的綠水,讓他想到江寧城和煦的春天。
“參見太子殿下。”
謝杳剛一行禮,就被元序拉到桌邊坐了下來。
“你我之間不必多禮。”
謝杳聞言微怔,他竟沒有自稱“孤”,而是“我”。
“此處沒有外人,謝二小姐還要一直戴著這頂帷帽嗎?”
謝杳用手緩緩撥開帷紗,小心地摘下帷帽。少女麵若桃花,膚若凝脂,氣質清麗脫俗。
元序很是感歎,當初的小姑娘,如今已經出落得傾國傾城了。
謝杳端起茶杯,“臣女以茶代酒,敬殿下。謝殿下這些時日的相護,若非如此,謝杳恐難能這般順遂。”
元序不答,伸手接過她手中的茶杯。
謝杳一愣,忙收回手,“不知殿下相邀,所為何事?”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砰的一聲,雅間的門被人從外麵大力推開,一個身披桃紅色繡花鬥篷的少女闖了進來。
“太子哥哥!你究竟在這裡見什麼人?為何失約不去府裡的宴席?”少女生氣地望向他們,眼中滿是對謝杳的敵意。
元序斂了笑意,向謝杳介紹道:“這位是薛國公府的三小姐薛蔓兒。”
謝杳憶起姑姑同她說過的話,“大晟的薛國公薛淩寒,洛陽人氏,乃當朝皇後的父親,其位高權重堪比一國宰輔。倘若不是朔光帝廢除了舊製,不立丞相,他無疑是大晟朝堂人人推舉的首選。”
謝杳起身,“薛三小姐,幸會。”
薛蔓兒不屑地回禮,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心中暗想:這般好看的女子接近太子哥哥,定是彆有用心。
她正欲開口刁難,卻見謝杳忽地轉過身,落落大方地對著太子說道:“太子殿下既有事在身,謝杳就先行告退了。”
“謝杳?”薛蔓兒驚愕地望向謝杳,口中喃喃,“你是謝杳?”
“放肆!”元序用力將茶杯往桌上一摔,冰冷的目光中帶著徹骨的寒意,“太子妃的名諱豈是你能叫的?”
不止薛蔓兒,就連謝杳都被元序這番舉動弄得動作一滯。
大晟太子素有溫潤仁德之名,傳聞至今還從未說過他有與何人爭執,亦或是動怒。
“國公府的宴席孤未曾應過,談何失約?”元序絲毫不留情麵,“倒是你驕縱成性,無禮至極,國公府就是這般管教後人的?”
薛蔓兒被說得啞口無言,眼淚在眼眶打轉。
“收起你那些歪心思,孤對你的容忍到此為止。”元序一字一頓地說道。
薛蔓兒見心思被點破,終是按捺不住,也顧不得其他,哭著跑了出去。
君王之怒,若雷霆萬鈞。
謝杳望著薛蔓兒落荒而逃的背影,無奈輕歎。
門外的蘇木和棠梨見狀都不敢言語,大眼瞪小眼地望著對方。蘇木心下一橫,伸手關上了門。
謝杳深吸了一口氣,抬眼望向元序,“殿下何必動怒,她年歲尚小,不懂事罷了。”
“年歲尚小又如何,孤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孤的太子妃他們怠慢不得。”元序迎上謝杳的目光。
“殿下素來溫潤謙和,此事若傳揚出去,怕是會誤了名聲。”
“孤不懼。”元序豪不猶豫地說道。
“殿下可以不懼,但謝杳卻不能推脫,是謝杳之過……”
“昭昭。”
謝杳眼睫微顫,少年聲音溫和,一如多年前在江寧時他喚她那般。
“你我之間何以如此生分?”元序的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
謝杳默不作聲,心中五味雜陳:大概是因為時間?身份?權力?又或許是這所有的一切,把他們從兒時的親近一點一點拉到如今的距離。
兩人紛紛落座,相顧無言,惹得門外的蘇木和棠梨好一陣擔心。
蘇木焦急萬分,殿下今日怎麼回事,明明一直盼著能見到太子妃,怎的一見就啞巴了。
棠梨心中也犯起了嘀咕:太子殿下剛動完怒,小姐怎能這般直言不諱。更何況殿下還是為了小姐好,小姐倒像是全然未領情。
月見端著食盒,還沒走到門口,就瞧見這一左一右滿麵愁容,好似霜打了茄子般的兩個“門神”。
她忍俊不禁地走近,蘇木和棠梨同時抬頭,望見來人是月見,如蒙大赦。
月見輕輕叩門,在屋內的人應了聲後走了進去。
“見過太子,太子妃。”月見施完禮,提著食盒走到謝杳跟前,“這是太子殿下托師父給你做的長壽麵。”
謝杳大驚,月見阿姊怎能在太子麵前稱姑姑為師父,難道……元序早已知曉姑姑的身份?
月見知她所疑,迎上謝杳的目光,向她眨眼示意。
“月見告退。”
月見轉身極快地退出了雅間。
“快吃吧。”元序拿起茶杯給謝杳倒了一盞茶。
“謝殿……”
元序猛地抬眼,硬生生把她的話給噎了回去。
謝杳垂眸,思緒翻湧,若不是太子相邀,她很難來到紅塵樓。
她到長安後的這段日子雖然順遂,但難保不會有人暗中監視,因此她的一舉一動都慎之又慎。她遠離故土,心中難免思念與她同在異鄉的姑姑,卻也隻能忍耐,不然隻會給姑姑招致禍患。
這所有的艱難與荊棘,都被太子化為烏有,成了合情合理的坦途。
她用餘光偷偷瞥向元序,少年姿容如玉,威儀秀異,容貌可以稱得上是冠絕天下。更難得的是,他的眼眸清澈純淨,透著悲憫,如山間清泉,不染纖塵。
“嗖——砰——”
煙花跳躍升空,綻放出流光溢彩,點亮了長安的夜空。
謝杳透過雅間的窗子望出去,剛好能看到煙花的全貌,沒有一點遮擋。她肆意地笑著,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重擔。
這笑容映在元序的眸中,讓他久久不能移開目光。
在無人知曉的一隅,少女欣喜地望向天空中盛放著的焰火,在她身後,少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少女,眼中亦滿是歡喜。
謝杳轉頭,迎上元序來不及收回的目光。她望著少年燦若星辰的眼眸,心念微動。
“生辰快樂!”元序粲然一笑,“願昭昭,歲歲不獨往,年年勝今昔。縱世事難平,亦不縈於心;縱四方難往,亦不輟於行。”
謝杳垂眸,眼底彌漫上一層霧氣。
焰火不絕於耳,響徹整個長安東市。
趁著聲響,謝杳輕聲說道:“謝謝你,太子哥哥。”
“什麼?”
紅塵樓內外皆是一片嘈雜,元序沒能聽清謝杳後麵的話。
謝杳笑著搖了搖頭,不欲再重複。
夜色闌珊,已將近戌時,再過半個時辰就是宵禁的時間了。元序擔心途中生變,執意將謝杳送至謝府門口。
馬車剛一停穩,元序就立刻起身,搶先走了出去。
謝杳不疾不徐地跟在他後麵,隻見元序驀地停住腳步,伸手把她護在身後。
謝杳眉頭微蹙,下意識摸向腰間的軟劍。
“蘇木!”元序聲色俱厲,“去查清楚是何人所為。”
謝杳環顧四周,不隻謝府門前,整條巷子都是一片狼藉。
元序之前親手掛在樹梢上的燈籠被全部撕碎,散落在地上。
元序的眸中滿是擔心,謝杳卻好似意料之中,神情從容。
“這幾日一定要多加留意,小心為上,我會派侍衛暗中保護你們。”元序叮囑道。
“無妨,此番應該隻是個警告。”謝杳神色淡然,“這裡離長安東市不遠,他們也不敢鬨出什麼太大的動靜。”
元序離開後,謝杳又折返回來。
小巷恢複了原貌,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她隨意一瞥,慢慢走到一棵柳樹旁,俯身輕輕拾起一片被遺落下的燈籠碎片,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果然有人按耐不住了,可這幕後之人會是誰呢?
雨水之後,謝杳依舊隱於府內,不與長安任何世族來往。
時至清明,她來長安已三月有餘,這裡總算有了入春的跡象。府內的海棠樹露出了嫩芽,梁上有幾隻新燕築巢,萬物複蘇,一片生機盎然。
謝杳勾唇一笑,“氣清景明,萬物皆顯,正是好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