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萬裡送行舟(1 / 1)

長安不見春 雲書意 4816 字 2個月前

朔光十三年元日,天朗氣清,春意初顯。

謝杳伸了個懶腰,慢吞吞地掀開被子,無精打采地坐到鏡台前,連著打了好幾個哈欠。

昨夜她被拉著守歲,今日還要早起拜年,真是擾人清夢。

棠梨望著自家小姐那一副幽怨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小姐,現下已是卯時正刻,若小姐再不快些,怕是趕不及朝食了。”

謝杳如夢初醒,不由得加快了動作。

“昭昭竟起得來了?”謝景笑著望向疾步而來的謝杳。

謝杳不答,白了一眼謝景。

桌上的江寧侯夫婦忍俊不禁,趁著混亂,偷偷跟兄妹倆身後慢慢走近的人交換了個眼神。

謝杳正欲發作,卻忽而感到肩膀一沉,猛地回頭。

“姑姑?”謝杳和謝景異口同聲地喊道。

適才“劍拔弩張”的氛圍一掃而空,歡聲笑語響徹屋內。

新歲伊始,萬象更新。

闔家團圓,就是這世間最大的幸事。

朝食過後,眾人齊聚後園。

清風徐來,碧波的池水泛起一絲漣漪。

管家急急忙忙地朝他們跑來,“侯爺,夫人,宮裡來人了,說是來給二小姐送今年的新年禮,還有聖上的旨意。”

謝杳牽著風箏的手一頓,引線受力被扯斷,大紅的鯉魚在空中歪歪扭扭,向下一墜,落到樹上。

“這風箏,還有這本《雲夏奇卷》……都是殿下親自給您準備的……”前來送新年禮的東宮侍衛滔滔不絕。

謝杳聽得直打瞌睡,努力打起精神,應聲附和,“多謝蘇侍衛,勞煩你回去後幫我向殿下道謝。”

待他們走後,謝杳囫圇掃過這一屋子的新年禮,絲毫沒有想打開的意思。

“小姐,不喜歡嗎?”棠梨邊收拾邊問道。

謝杳搖頭,其實這些新年禮都是她平日裡極喜愛的玩意兒,足可見太子的用心,隻是這個太子妃之位,她實在無意,自然也就提不起興趣。

“何時入京?”謝弈安皺了皺眉頭。

“回侯爺的話,聖上的意思,立春之前,務必讓太子妃抵達長安。”

高燕見夫君久未應聲,連忙接過話茬,“聖上的意思我們知曉了,定不會耽擱。有勞福公公,您這一路舟車勞頓,就在城內休整幾日,再返程吧。”

福公公躬身見禮,“多謝夫人,但老奴還有其他要事在身,便不多留了。”

高燕向管家使了個眼色,管家走上前,將一袋沉甸甸的銀錢遞給福公公。

“老奴謝過侯爺,謝過夫人。”

“一份薄禮,還望公公笑納。公公既有要事在身,就不耽誤您了。”高燕的臉上堆滿笑意。

“老奴告退。”

福公公一行人走後,江寧侯夫婦相對而立,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被突如其來的“賀禮”一攪,謝杳徹底沒了玩樂的心思,她胡亂找了個借口,將自己關在屋內,閉門不出。

晚膳過後,她縱身一躍,坐到房頂的屋脊上,俯瞰著燈火通明的江寧城,萬般思緒湧上心頭。

“還真讓阿景說中了,你果然在這兒。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一不開心就躲到高處。”

一個聲音忽然從她身側傳來。

“姑姑,你早就知道了吧?”

“什麼?”謝弈月被謝杳沒來由的話問得一愣。

“讓太子妃入長安的詔令,姑姑一早就知道了吧。”謝杳轉頭望向謝弈月。

謝弈月沒出聲,也沒避開謝杳的目光。

“我說姑姑怎麼今年這麼痛快就回來了呢,原來是因為這個緣故。”謝杳勉強擠出個笑容。

謝弈月歎了口氣,“姑姑這些日子會一直待在江寧,等你出發時,與你一道去長安。”

謝杳沒再出聲,輕輕點了點頭。

“你若要再坐一會,我就叫棠梨給你拿個鬥篷上來,或者下去找你哥哥,他在中堂等你,說是要帶你去吃陳記的新糕點。”言罷,謝弈月躍下屋頂。

她在簷下等了片刻,未見謝杳下來,隻好喚來棠梨,叮囑她快些拿件厚實的鬥篷上去,免得謝杳受涼。

謝弈月路過中堂,被謝景叫住,“姑姑,昭昭如何?”

她無奈搖頭,“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吧,有些事隻有自己想通了,才能真正做到不困於心。”

“昭昭她會想明白的。”謝景篤定地說道。

晚風呼嘯,吹的梯子一晃一晃的,棠梨抓緊鬥篷,艱難地爬上屋頂,上麵的風更大了,吹的她有些睜不開眼。

棠梨搖搖晃晃地給謝杳披好鬥篷,在她的伸手攙扶下坐了下來。

“小姐,這上麵太冷了,還是下去吧。”棠梨握著她冰冷的手,忍不住勸道。

謝杳輕笑,“是嗎?長安可比這兒冷多了。”

“小姐之前不是一直很喜歡長安嗎?去年上元節,你還和大公子偷偷跑去那裡,回來被罰跪了好幾日祠堂呢。”棠梨有些不解。

“我是喜歡長安,可我不喜歡太子妃之位。”

棠梨幾番思量,仍不知該作何回答。她知曉小姐生性灑脫,理當自由自在,不該被囿於宮牆,可誰讓她是江寧侯之女,是謝氏之女呢,一切都無可奈何。

“其實當今聖上尊太祖敕旨讓我做太子妃,無非是想以我為質,用我的命來要挾謝氏和高氏。”這些話壓在謝杳的心裡良久,沉如千鈞,“我這個太子妃,不過是用來權衡世家的一顆棋子罷了。”

“小姐,這些話萬不可再說了,若是讓有心之人聽去,恐有殺身之禍!”棠梨緊緊攥住謝杳的手臂,示意她噤聲。

謝杳沒再出聲,目光移向遠處的天際。

天空漆黑而靜寂,隱沒了萬家燈火,沉入深深的夜色之中。

在她離家前的這些天,謝景總是在她身邊忙前忙後,陪著她的時間比以往多了幾倍。要是放在以前,謝杳一定會好好調侃一番,但是現在,她卻不忍說出口。因為她知道,兄長是舍不得她。

奈何時間總是流逝得飛快,很快就到了她該啟程的日子。

江寧侯夫婦和謝景將謝弈月和謝杳送到門口,謝弈月先上了馬車,留下謝杳同他們說話。

“吾兒謹記,三思而後行。”謝弈安叮囑道。

高燕輕撫過謝杳的臉頰,眸中閃著淚光,“昭昭,照顧好自己。”

謝杳眼眶微紅,用力點了點頭。

謝景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記得給我回信,莫要把你兄長給忘了。”

“那哥哥可要常給我寫信。”謝杳破涕為笑。

她跪地叩首,“謝杳拜彆父親,母親,兄長,你們好好保重。”

言罷,她頭也不回地轉身上了馬車。

馬車駛出江寧城後,謝杳掀起窗帷,默默望向那座離她越來越遠的城池,那個她生活了十二年的故鄉。

* * *

駛離春意萌動的江南,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蕭瑟之景,北方的春天總是來得很晚,眼下還是冬日的景象。

這一路上,謝杳也沒閒著,她纏著姑姑,把大晟如今的官場情況打聽了遍,以便日後能夠應對。

馬車在行到長安近郊的一處山坡上停了下來。謝杳與謝弈月並肩而立,遠遠望向那座繁華而壯麗的長安城。

“後麵的路,昭昭要自己走下去了。”

謝杳頷首,“姑姑自己一個人也要多保重。”

“還輪不到你個小丫頭來擔心我。”

姑侄二人望著彼此,忍不住笑出了聲。

“昭昭切記!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暴露你這一身功夫。若遇到難處,一定要來找姑姑。”謝弈月與謝杳分彆前再次囑咐道。

謝杳神情認真,“姑姑放心。”

謝弈月離開後,馬車繼續前行,很快就進了長安城,謝杳揚聲對駕車的小廝交代道:“不必停留,我們直接入宮。”

“小姐,我們這樣貿然進宮會不會不妥?”棠梨有些擔心。

謝杳搖了搖頭,懶散地倚在窗邊,長安街景在她眸中飛速閃過,她心下思量:當今聖上雖並未把她這個太子妃放在眼裡,但到底還是會有所忌憚,因此必須做足樣子,哪怕是出其不意,也好過被動應對。

“小姐,後麵有個人好像一直在跟著我們。”侯府侍衛在車窗旁低聲稟報,打斷了她的思緒。

“棠梨。”謝杳指了指窗外。

棠梨會意,將頭伸出窗外,左右張望。在她們後麵,一個身著銀灰色長衫的少年騎在馬上,他慢悠悠地跟著,似是不著急趕路。

“小姐,是一位公子,著銀灰色衣裳,想必非富即貴。”棠梨將所見如實說給謝杳。

“何以如此篤定?”謝杳有些好奇。

“他衣裳的料子是上好的錦緞,若我沒看錯的話,應該是江南的雲錦。”

謝杳聞言,神色一斂,能在皇城中著雲錦之人,絕非尋常世家子弟。

想到這兒,她急忙開口:“可還有其他進宮的道?”

“有。”駕車的小廝又問,“小姐要改道嗎?”

謝杳毫不猶豫,“改道。”

騎馬跟著的少年見謝杳一行改了道,知曉自己已經暴露,不好再繼續跟下去,隻好策馬離開。

快到承天門時,蘇木跟了上來,“殿下怎麼一個人?”

元序不悅地斜了一眼他。

蘇木心領神會,不再多問。

謝杳跟在福公公身後,在他領路下前往含元殿。

他們經過一座氣勢恢宏的宮殿,玉石為階,金絲楠木為柱,華貴非常,殿簷上的琉璃瓦在陽光下宛若鎏金浮動,晃得人睜不開眼——這便是太極殿,是至高無上的權力之巔,也是一切功名利祿的爭鬥場。

含元殿內,大晟帝皇於晟朝輿圖前負手而立。

謝杳被福公公引進殿後就看到這樣一幅畫麵,她對當今聖上無甚了解,但也不算陌生,因為在她兒時的記憶裡,這位朔光帝總是時不時的被姑姑提起。

“臣女謝杳拜見陛下。”謝杳稽首,向朔光帝施禮。

朔光帝大悅,“免禮。”

他伸手虛扶起謝杳,“這一路路途遙遠,怎麼不先休息幾日?”

“謝陛下關心。臣女想著雖時間有餘,但既入長安,豈有不先拜見陛下的道理,臣女不願耽擱。”謝杳言辭懇切。

朔光帝聞言大笑,“好個牙尖嘴利的小丫頭!”

謝杳望著麵前這位與父親年紀相仿又極為親和的帝皇,一時間有些失神,但她心裡清楚,人有多麵,尤其是身居高位者,他們更是不會將真實麵目輕易示人。

“可曾見過太子?”朔光帝話鋒一轉。

“未曾。”謝杳應對自如。

“福來,傳召太子,讓他到大殿來。”

謝杳見狀,急忙開口:“陛下,臣女身子有些不適,還望陛下準許臣女先行回府。”

朔光帝凝眸打量著麵前的少女,沉默了片刻,“也罷。若是實在不適,可叫太醫去府上。”

“謝陛下,臣女告退。”

謝杳緩緩退出大殿,在她轉身的那一瞬,朔光帝收起麵上展露出的笑容,若有所思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

“小姐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棠梨見謝杳出來,很是驚訝。

謝杳不答,拉著棠梨快步出了朱雀門。

“我們去謝府舊宅。”上了馬車,謝杳立刻說道。

棠梨聞言又是一驚,“聖上沒有讓小姐留在宮裡?”

謝杳輕輕搖頭,“咱們這位聖上似是不太想讓我在宮裡。”

棠梨聽得一頭霧水,但瞧著小姐欣喜的樣子,覺得也算是個不錯的結果,就沒再多問。

馬車穿過繁華的街市,駛入一條狹長的小巷,最終緩緩停在謝府門前。

此去經年,無人居住的宅院透著一股時過境遷的荒涼,卻又並沒有那麼破敗不堪,倒像是有人照看,悉心修繕過的樣子。

謝杳望著那帶有熟悉字體的匾額,心中默念道:“祖父,我們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