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念蹲在一具麵目全非、還有餘溫的屍體前。
那是一具男性的屍體,一隻手的手掌的皮膚粗糙乾裂,指尖末端呈現杵狀;而另一隻則細膩很多,隻在關節處有些薄繭。
他的胸口,好巧不巧的插著衡念的灰刃。血液流淌,在水泥地麵上流下一條條暗紅的蜿蜒水跡。
他的麵孔仿佛融化的蠟像,皮肉和脂肪混合在一起,自額頭溶解,直至下半張臉處才變得正常一些。
如果隻是一具毀容的男屍,那倒還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她盯著男屍的下半張臉,漂亮,帶著點非人的奇異之美,血般鮮紅嘴唇勾起瘮人的弧度,恰到好處得令人畏懼。
很熟悉呀。
能不熟悉嗎?這是她衡念的下半張臉。
衡念心想,這下可真壞事了。
不是因為她殺了人,而是因為這個倒地的男人,一點點變成了她。
事情怎麼會突然成了這個樣子呢?這得從衡念在醫療部裡遇到了來找她的魏春來說起。
衡念捧著手機在醫療部等了半天,最終還是沒等到烏沉雪的回複。
對此,衡念隻想說:謎語人滾出哥譚!
還沒回到辦公室,她就先在路上遇到了麵無表情的魏春來。
她的美麗依舊鋒銳而奪人目光,雪白的長發順著她的步子輕輕抖動,像貓兒柔軟的尾巴。
“怎麼了?”衡念心說今天這見到的人可真多,一天更比三天強。
魏春來盯著她看了一會,最後終於下定決心。
“有個任務,你和我一起。”她惜字如金,湖泊般藍得瑰麗的眼睛中有著一抹濃烈的紅。
衡念沒有拒絕,她點頭同意,甚至沒有問為什麼。
魏春來自己會說的,衡念隻需要等待。
“死者……是你的高中同學。”魏春來說。
嗯,隻是因為這種原因嗎?
衡念雖然疑惑,但還是跟著魏春來的步伐走向案發現場。她抬頭,控製中心門外的天空陰沉得仿佛隨時會墜落。
當天空積聚起第一滴雨水時,她和魏春來已經站在受害者家中。
魏春來穿戴妥帖,藍色得口罩遮住了她麵孔,帶著一次性手套,穿好鞋套,她才用一柄沾血的鑰匙打開了房門。
“王瑜,男,二十四歲,已婚,妻子齊漫聲,一年前因病逝去。”
魏春來蹲下身,長發落在地板,沾上了血,她輕輕抬起屍體的右手,“杵狀指,有心臟或呼吸方麵的疾病。”
衡念穿好防護後,也走了進來。
柳泉市,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大城市。幾乎所有的人都想來這裡碰碰運氣,在這座紙醉金迷的大都市裡混上一星半點的好處。自然而然,這裡的房租物價,就不怎麼親民。
王瑜顯然經濟拮據,租了一間狹小的主臥。此時,他的屍體躺在房間中央的大床上,脖頸上是烏青的手指印,他的舌頭被扯斷,仍在一邊的床上。
而最恐怖的是,他的麵容如蠟一樣融化,屍油一樣粘膩的東西布滿了他的麵容。
魏春來毫不在意地翻動著王瑜的屍體。
她的聲音始終冷靜,對著錄音筆記錄著眼前看到的景象:“麵部血管破裂,皮下多處溢血點,頸部皮膚挫傷,有明顯的勒痕,氣管塌陷。舌頭受到機械損傷,口腔內部有大量咬傷。”
“根據屍體呈現的狀態,初步推斷死亡時間是……昨天上午。”
魏春來“哢”的一聲收起了錄音筆,站起身回頭望向衡念。
“你還記得他嗎?衡念。”
“……想不起來。”衡念看了一眼麵目全非的屍體,猶豫著說,“如果有照片的話……”
魏春來歎氣,她打開手機,飛快地傳給了衡念一張照片。
照片裡的還是個男孩,十五六歲,年輕氣盛,一雙上挑的吊梢三白眼,鼻梁高挺,薄嘴唇,皮膚黝黑,眼中有著不服輸的倔強。
“……”衡念在心中翻找,試圖找到一些過去的回憶片段。
“……不行,”她捂住頭,太陽穴傳來劇痛,她的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心口沉重,壓迫地她幾乎無法呼吸,“我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算了。”魏春來很篤定地說,“你的記憶有問題。”
A071號玩家心下一沉,難道她發現什麼了嗎?
魏春來繼續說:“我也是你的高中同學。但你根本不記得我。”
不是詢問,而是陳述。
衡念睜大了眼睛,如果她有一個像魏春來一樣的同學,她怎麼會忘記呢?
“最開始,我和自己說是因為我的改變太大,”她伸手撩起銀白的長發,手指向藍色的瞳孔,“我的長相其實變化不大,本來以為美術館任務之後你就能想起來,但你卻始終認不出來我。”
衡念沉默片刻,最後還是承認:“我不記得[藍月與紅霧]發生時的事情,也就是……十七歲那年的事情。”
魏春來盯著衡念的眼睛,她眼中有晦澀不明的暗光。
狹小的、躺著一具屍體的房間中,兩人就這樣互相對視,最後,還是魏春來先移開了目光。
“算了,既然你想不起來就算了。”她輕描淡寫地說,略顯憂鬱的眼睛卻不是這樣說的,“反正隻是一些不重要的事情。”
衡念轉移了話題,高三的記憶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隻有如同浮光掠影般的影像刻印在她的腦海,如同沒有地基的虛幻高塔。
“他的死亡,看上去很正常。為什麼需要你出手?”
“當然是因為他的妻子,齊漫聲,又活過來了。”魏春來將王瑜的社交網絡賬號發給衡念,“你自己看看。”
[……我是在做夢嗎?漫聲……你又回來了?]
[一張合影,照片裡的王瑜露出沉溺於美夢中的笑容,他身邊站著的女人側身看著他,陽光落在她的臉上,隻留下一個的肉色漩渦。]
[對不起,如果這是夢……但是我不能在失去你了。]
[女人的照片,她也許正在微笑,但麵容上隻有一個恐怖的漩渦,將她所有的五官全部卷了進去,黑色的眼和紅色的唇被一同卷入,化作幾條鮮豔的紋路。]
[我知道你已經走了,可是,我真的放不下你,漫聲、漫聲、漫聲……為什麼當時死的不是我呢?]
[一張合影,是年輕時的王瑜和齊漫聲。齊漫聲終於有了一張正常的臉孔,柳葉眉,杏眼,粉麵桃腮,笑眯眯的,嘴邊還有酒窩。]
“希爾柯真是厲害啊……”衡念說,“這種發表在個人博客裡的內容都被它發現。”
“不。”魏春來說,“不是它主動監控的。”
“這一個月以來,類似的案子已經發生數次。確認共性後,我們篩選了類似的事件,隻是,他們,所有人,都在昨天死了。”
昨天……
那絲縷縈繞在她記憶中的不安此時終於化成鋒利的細線,緊緊勒住了她的心靈。
直覺或是推理,她也分不清,總之,衡念下意識地就將這件事和昨天收到的錯誤警報聯係在了一起。
魏春來環顧了房間,最後將視線落在了一張小桌上。
她毫不猶豫地坐在上麵,像是在感受什麼一樣 。
衡念看著她的動作,有些不知所措:“你這是在?”
魏春來坐在那裡,雙手摸索著桌上的擺設,平靜的語氣卻遮掩不住她心中的怒火,滾燙的岩漿正在無風無波的地殼下流淌:“王瑜,是個左撇子。”
這話落在衡念耳中,無端的生出了一些責怪的意味。
衡念想,也許她、魏春來、王瑜曾經關係很好吧。隻是現在,一個人死了、一個人忘了,隻剩下魏春來一個人,還在懷念曾經的時光。
“他心氣大,從來不願意委屈自己,”魏春來盯著放在右邊的煙灰缸、打火機,甚至是一根開蓋的圓珠筆,“所以從不矯正,即使寫字,也用的是左手。”
“……你是說?”衡念轉頭看向床上的屍體,衡念舉起王瑜的左手,那隻手上沒有一點繭子,而王瑜的右手,卻明顯有更多的使用痕跡,最明顯的,就是食指和中指上淡淡的焦黃。
是抽煙的痕跡。
“他不是左撇子。”衡念說,“……死的到底是誰?”
魏春來重新站起:“除了王瑜之外,我今天還看了好幾個類似的受害者,隻有他不一樣。死去的他,好像鏡像中的他一樣。”
“你覺得他逃脫了。”衡念聽的出,魏春來語氣中幾乎微不可察的……期翼。
“他的日子……很苦。但無論怎樣,還是活著比較重要,不是嗎?”魏春來眼中的一抹鮮紅愈發的豔麗,幾乎噬人。
她看向衡念,苦笑著說:“如果你還記得,會和我一樣這樣想嗎?”
“會的。”衡念說,畢竟,衡念也是從地獄裡掙紮著爬回人間的……怪物。
“走吧,我要去下一個現場偵察了。”魏春來說,率先離開了這件狹窄的小屋,和魏春來告彆後,衡念漫無目地行走在街道上。
她一直在想那些過去的事情,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無形的迷霧幾乎隱藏了所有和[藍月與紅霧]相關的記憶,也包括了她那年少的17歲。
“噠噠噠——噠噠噠……”
腳步聲,很急促,而且,越來越近。
衡念立刻警惕起來,她回頭,才發現那個跟著她的人……很像王瑜。
隨後,她的後腦勺傳來猛烈的一擊,眼前一黑。
在意識消失前,她隻看到兩雙陌生的鞋,她本想抬頭看看到底是誰,卻在抬頭的瞬間,又狠狠挨了一下。
這下,她的眼前徹底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