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仍在逆流。
太陽升起又落下,她看著不同的人進進出出,直到,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麵色蒼白,步履虛浮的柳縈安推開門,她眼圈微紅,明顯大哭過一場。
“我得夢淵症了,江老師。”她的聲音如同夢囈,而她本身的狀態也如夢境一般漂浮不定。
“是研究LIMLS-SD012的的原因,對吧?”她說,這雖然是個問句,但她在內心深處,已經確認了這一點。
江運凡從一堆文件中抬起頭,格外冷淡地說:“你隻是,運氣不好。”
“不!你在騙我!”
柳縈安憤怒地低吼,她的眼白裡布滿了血絲,她緊緊盯著江運凡:“我問過參加過這個項目的幾個師兄師姐,”
她淒然地笑:“他們都病了。”
“越是接觸夢淵症,就越容易被它的本質捕獲,越容易……墜入深淵。”
“你早就知道,或者說,你早就察覺到了這一點。”她繼續說,情緒越發激動,“你的這個項目在不停的殺人,而你!你!卻置之不理!”
“你除了對數據動手腳就算了,還瞞著參與者這麼重要的信息?!”
“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樣子嗎,”江運凡好整以暇地停手,他坐在辦公椅中,掀起眼皮盯著柳縈安,眼神中全是上位者的傲慢。
他緩慢而惡毒地吐出剩下的語句:“你不像個研究者,反倒更像一個歇斯底裡的,女瘋子。”
柳縈安不敢置信地看著曾經的恩師,她的眼中全是絕望。
江運凡侮辱一位的科學家方式,依舊如此下作。不是說她邏輯有問題、實驗沒水平,而是罵她是個女瘋子。
嗯,江運凡真是個純粹的賤、人。
衡念不再觀看這一段過往,繼續倒轉這間小小房屋中的時間。
時間似乎來到了幾年前,這次推門而入的是更年輕的柳縈安。
她臉色紅潤,明亮的眼睛中全部是對未來的期望,這大概是她剛剛加入研究院的時候。
那樣的年輕、朝氣,眼中是純粹的求知和探索欲。
江運凡此時擺出一副名師風範,溫和地將一份標記著機密的項目書遞給柳縈安。
“在你們幾個裡,我最後還是選擇了你作為這個項目的負責人。”
他翻動項目書,剛好停留在LIMLS-SD012化學式的一頁:“我最看好你。”
柳縈安滿臉都是被認同的喜悅。
她還年輕,是一個仍會因為他人信任、讚揚而歡興雀躍的年紀。
即使,這份從天而降的大禮,最終會毀了她的人生。
時間繼續後退,她還沒有找到[窺隙]的人。
江運凡用力扯住自己的頭發,喉嚨裡發出恐怖的低吼。
“為什麼……”
“當時明明隻是個小問題,為什麼到了現在會變得……這麼無法挽回?”
他麵孔扭曲,憤怒和惶恐交相輝映,眼神猙獰而恐怖。
也不是這裡。還要再往前。
在時間的長河中,越向前躍遷,她所感受到的阻力就越大。靈魂表麵傳來鈍痛,那是被壓迫擠壓會帶來的感觸。
衡念尚且能夠承受這種痛苦,但時間前進的速度愈發的緩慢,她感覺要不了多久,將再也無法向前。
而且,現在這樣依附在江運凡身上來操控時間流動,速度實在太慢了。
她試著加快時間流動,卻始終被什麼無形的東西阻攔。
在她第一次使用技能,附身在沈瓷羽身上時,她也有相同的感受。
有什麼無形的東西正在阻止她和這段時空產生更密切的聯係。
如果不能掙脫這種束縛,恐怕她在[溯洄之鏡]中很難隨心所欲地操控時間。
她並不喜歡這種感覺。
作為玩家,她的靈魂從始至終是充滿好奇的。
迷宮的終點有什麼?
如何殺死幾乎沒有破綻的Boss?
荒野之下是否埋葬著寶物?
她現在,最想知道的是,脫離這一切,會帶給她什麼?
她的意識躍出,眼中的辦公室落在她的眼中,像是小小水晶球裡的獨立空間。
本如同江運凡的背後靈一樣的衡念掙紮而出,想要徹底地脫離那具身體,卻有無數絲線連接,緊緊地將她固定在江運凡的周圍,將她回拉。
她搖曳著肢體,努力地試著崩斷這些無形的束縛。
就像她第一次在其他遊戲中試著殺死那隻彩蛋性質的怪物一樣,它的背後放著巨大的寶箱,那是最明晃晃的誘、惑。
它強大,堅不可摧,任何由玩家造成的傷害都隻會造成1點傷害值,而玩家隻要被它輕輕掃到,就會立刻死去。
A071號玩家曾不斷地讀檔、背板、嘗試。
直至某天,這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被她攻破。
此時也一樣。雖然不再具有存讀檔的功能,但她攻克難關的心情確實沒什麼不同。
你用這種辦法就想攔住我?
那我偏要看看,在這之後是什麼樣的風景。
她掙紮著,如果此時擁有實體,她一定滿臉通紅,身體被細線割裂成千萬碎片。
靈魂幾乎要被扯碎。
但放棄,是不可能的。
漫長的拉扯之後,總會有一方先堅持不住。
而A071號玩家知道,輸的人永遠不會是她。
時間幾近靜止,直到。
第一根絲弦崩裂。
那振動靈魂的聲音如同天籟般,響徹在A071號玩家的耳邊。
很好!
她繼續遠離江運凡的軀體,在她的不懈努力之下,無形的線一根根斷裂,A071號玩家能察覺到,她的靈魂變得更加靈敏輕盈,愈加可控。
但始終有一根,無論她如何嘗試,它始終堅固。
她虛擬出的人類雙手不斷摸索。終於找到了那虛無的線。
緊緊攥住兩端,她用儘全力,咬緊牙關。
線不斷地打磨著她的靈魂。她也不斷地、頗具耐心地蠶食著絲線。
水滴石穿、精衛填海、愚公移山……
總歸會行的,她從不缺少耐心。
在如同永恒一般的相持之後,線,一點點的磨損,最終,終於完全斷開。
無聲無形,卻在那個瞬間,猶如台風過境,凶猛霸道。
一切都變得截然不同。
是她贏了!
難以言喻的舒適席卷了她全身。她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自由。
她伸展肢體,體驗著全新的靈魂。
線斷開的一瞬,她突然明白了那些無形的、桎梏著她的東西,原來是——
命運。
衡念試著碰了碰江運凡辦公桌上的相框,雖然十分力不從心,但總歸是能夠輕微移動。
她心下了然,果然隻要斷開絲線,她就可以和這個[溯洄之鏡]中世界產生聯係,這也許就是遊戲中的隱藏線路吧。
脫離了江運凡的身體,她對時間的掌控果然更加精準。
沒有過多猶豫,她立刻加快了時間的流速。
眼前的一切如同倒帶,而衡念就像是盯著監控的機器人一樣,這個過程其實還挺無聊。
但,好在衡念還是收獲了她想要的東西。
“叩叩叩——”三聲間隔一致的敲門聲後,來人不等江運凡回應,直接走了進來。
是個陌生人,二十歲出頭。
他穿著雪白的連帽衫和深藍的牛仔褲,黑發梳理得整齊,但還是有幾縷頭發胡亂翹著,淺淡的黃綠眼睛在正午的陽光下幾乎和眼白融為一片。
他麵容英俊,氣質乖巧,看起來像極了一個聽話的好孩子。
要讓衡念描述,他就是那種會被奶奶輩當孫輩喜歡的男人。
江運凡見了他,立刻站起,滿臉堆笑地走到男人身前,激動地握住他的手。
“結果怎麼樣?”陌生人問。
“已經做完了前期的大部分實驗。”江運凡說,他本想向眼前的人展示一下自己的成果,卻被男人乾脆地擺手拒絕了。
陌生男人緊接著開口:“數據怎樣都與我無關,東西隻要有用就行。”
說完,他轉身離去,在門扉關閉之前,他的聲音傳進了房中:“既然結果有效,這件事就徹底交給你吧。”
“以後不要再聯係我了。”
江運凡還想說點什麼,但他慢了一步,連對方的衣角都沒抓住。
“烏先生!您等等!但LIMLS-SD012有個很致命的缺點……”他急忙推開門,可門外卻沒有烏先生的影子。
就像,烏先生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空蕩蕩的走廊什麼都沒留下,隻有光可鑒人的地板和冷冷的白熾燈。
“……人呢?”
烏先生。他一定就是沈瓷羽提到的那個[窺隙]組織的接頭人。
看來,沾上[窺隙]的人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即使是早已功成名就的江運凡,最後也落了個被掏心而亡的結果。
江運凡嘟囔:“還是這麼神出鬼沒。”
重新回到書桌前,他有些惆悵地點開了兩份文件。
一份應該是他精修過的,所有數據看上去都無比完美,甚至誤差棒的長度看上都差不多。
而另一份明顯才是真實的,就像大多數的實驗結果一樣,沒那麼美觀,有著犬牙參差的誤差棒、莫能兩可的趨勢、意味不明的結果。
他大聲歎氣。
環顧了一圈狹小的辦公室,他的眼神最後落在了桌上的相框。
照片裡的他單手環抱著一個溫柔大方的女人,另一隻手則牽著一個小女孩。
他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動容,隨後毫不猶豫的把他修飾過的那份“完美”文件上傳。
但衡念卻並不覺得他是為了家人或者其他什麼原因才做出這樣的事情。
他要的隻是一個借口。
就算此時桌麵上放的是他的愛寵的照片,他依舊會擺出一副堅定如同入DANG的神色。
像他這樣的人,永遠會給自己準備一條退路,好在一切敗露之後讓彆人在議論時將他看作是個有苦衷的人,給他增添幾分悲情色彩。
衡念冷冷一笑,瞧好了江運凡,我一定在截止時間前給你送個大禮。
她又讓時間流淌起來。
終於到了,項目申報的最後一晚。天色漸暗,眼見著窗外漆黑一片,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擾她了。
衡念悄悄地打開了江運凡的電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