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曹寶序還有當時在場的幾個太監都被關押在刑獄裡。
“徹查。”林悠然下了一道聖旨,隻有兩個字,餘下的事自有人做。
隨著身體精力恢複,她明顯感覺到,自己行事果斷不似從前,而且很多事情雖未曾經曆過,個中關節一聽就懂。她內心猜測,應該和近來蕭錦筠的記憶總是片段閃現有關係,好多事情,與其說是憑著林悠然的直覺處理,不如說是憑著蕭錦筠的直覺在處理。身體坦然接受林悠然的一切想法,也坦然接受蕭錦筠的一切想法,好像壓根就不是兩個人的融合,而是壓根就是一個人,隻是蕭錦筠的記憶隻有一些零星碎片,林悠然也分不清,腦中冒出來的想法到底是誰的,隻是憑感覺,和從前的自己處事風格不大一樣。
林悠然準備著手朝政,但由於缺乏曆練,恐怕自己一時之間難以應對繁重且複雜的國事。這些天她雖身體痊愈,仍命司禮監將每日大臣奏折送往皇夫處,經皇夫批閱後,再送至她這裡。
近日奏折少了許多,不再堆積的如小山一般,但每日需要處理的奏章仍然不少。林悠然打算先做足功課,除了看每日批閱的奏折,又從天一閣裡調取了以往的奏折,和部門設置職責等資料。
原本是樞密使掌管軍事,宰相掌管民事的二元體製,蕭錦筠登基的幾年間,強化君主權威,高度集權,逐漸架空了宰相,事必躬親。科舉選仕、獄訟、財政、軍政等無論事情大小,都要一一過問,牢牢控製住了朝政。
如此繁重的治理工作,沒有得力之人從旁協助,心力交瘁。林悠然想,這也是為什麼蕭錦筠一直淩晨三點起床上朝,到了深夜還不休息,熬不住了就參湯續命的原因。她猜測,重用王信也是迫不得已,重用宦官比重用大臣被分權的風險還是小的多。
林悠然搖搖頭,對這種治理方式不太讚同。自古以來,英明的君主確實會給王朝帶來短暫的興盛,但過於依賴君主的治理,一旦英明的君主離世,昏聵的君主即位,或者無能缺乏統禦之術的君主即位,就會給國家帶來災難,王朝很快崩潰。保險的辦法是,設置一套又複雜而周密的官僚製度來維係王朝的統治,形成製度保障,這樣即使是庸主或者幼主即位,王朝也能平穩運行。
“陛下,皇夫已經到殿外了。”翡翠自門外進來時,林悠然正伏在案上,一邊看著奏折一邊思考著她的治理方略。
“快請。”林悠然放下奏折。
“參見陛下!”陸煜川身著月白色暗條紋白羅長衫,站在殿外拱手行禮。陽光灑在他身上,鋪下一層柔和的光暈,又增添了幾分氣度。林悠然的案幾正對著門口,見之滿懷欣喜,起身迎了上去:“無人處不必多禮。來!”,拉下他拱著的雙手,攜他走進殿內,並排坐在身邊。
“今日早朝,一些可還安好?”林悠然笑意盈盈地問他。
“一切安好。”
林悠然聽了放下心來。這時翡翠走進殿內,欠身行禮後說:“陛下,皇夫,有消息了。”
“怎樣?”林悠然迫不及待地問。
“散播謠言生事牽涉其中的宮女太監,一共四十五人入獄,其中六人經不住刑罰,已經死了。”
“什麼?!死了六個人?!”林悠然聽了翡翠的話,謔地站了起來。
“我隻是吩咐查問,為什麼嚴刑逼供?!”。林悠然的眉毛擰在一起,怒氣直衝腦門。翡翠急忙跪下道:“陛下請息怒,當心禦體。”
陸煜川輕輕攥了一下她的手,她複又坐下,心裡翻江倒海。
陸煜川緩緩開口:“陛下要查問,下邊做事的人,必要交出個結果。造謠生事涉及多人,互相攀咬,勢必要用到刑罰的。”
林悠然滿腦子都是死的六個人,感覺捅了大簍子,腦袋一團亂麻。
揮揮手屏退左右,林悠然呆呆坐著,腦海中想著被刑罰生生折磨死的六個人,以及其他人受刑血淋淋的場麵,忽然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她手扶著桌子,胳膊不住地顫抖著。
陸煜川捧來了痰盂,一邊輕拍著她的後背,一邊用手絹給她擦嘴。林悠然把早餐吐了個乾淨,又吐出了些膽汁,耳朵轟轟作響,臉色蒼白。
“錦筠,怎麼樣?”陸煜川關切地看著她,柔和地給她太陽穴塗了一些風油精。他拿來水給她漱了口,又拿來一些冰塊,夾起一塊,道:“含在嘴裡一塊,會舒服些。”林悠然乖乖照他的話做了。陸煜川扶她至臥榻躺下,招手叫來人收拾打掃。
林悠然閉著眼睛,身體不住地顫抖,心裡如同千刀萬剮。
他欠身坐在她身邊,拉住她的手。輕輕為她擦去頭上的汗珠,柔聲問道:“還好嗎?要不要叫禦醫?”林悠然輕輕擺擺手表示不用,眉頭依舊擰在一起,臉因痛苦而扭曲。
林悠然想到他那日殺兩個人平息謠言的話,後悔起來,殺兩個人她不能接受,一番操作下傷了這麼多人。還有陸煜川的那句“陛下自是英明神武。”現在想來,充滿諷刺。
林悠然心底不住地顫栗,她自責自己不懂政治,不懂管理,甚至不懂權力。事情的發展超出了她的想象,鬥爭的殘酷第一次血淋淋地擺在眼前。她自責本可以一句話平息事端,非要自以為是,而現在這個結果是她無法挽回的,她無法使六條生命死而複生。
活在現代社會時,她連一隻螞蟻都不舍得踩死,現在又如何能做到視生命如草芥。
她開始懷念那個高度文明的社會,不會隨意打打殺殺,也不會一句話要了誰的命。
陸煜川靜靜看著她,也未出言安慰。感受到他的目光,林悠然想要說點什麼打破尷尬,“你是不是感覺我很沒用?”一開口卻充滿了頹廢。
“陛下是仁善之人,我一直都知道。隻是自成年後,甚少展露脆弱的一麵”陸煜川望著她,輕輕地說。
林悠然腦中突然閃現了一副畫麵:一個年輕女子打扮雍容華貴,手裡拿著板子,一下又一下打著她的手心,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的仁善之心,會成為你的軟肋。你暴露出的軟弱,不但保護不了你身邊的人,還會害死你自己,害死你的臣民。如此柔弱的性子,怎麼擔得起這諾大江山!”她手心被打的紅腫,哭的撕心裂肺,回憶帶來的悲傷,蔓延開來。
是蕭錦筠的記憶。
她閉眼思忱著,當務之急,是收拾殘局。
林悠然此時心裡已經有了想法,但不敢再自作主張。上位者的一個命令,底下不知道會執行到什麼程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是清淨治民不騷擾百姓的治民之術。
“這非我所願,現下該如何處理?”林悠然睜開眼睛,已經不帶任何情緒,她看著陸煜川,冷靜詢問他的意見。
“這六個人就頂了罪名吧,其餘的人,仍舊回原處當差。陛下以為可妥當?”陸煜川知道她已經處理好情緒心裡有了成算,也正經起來,用商量的口吻和她說道。
和她的想法一致。林悠然點了點頭,說:“就這麼辦吧!”
她此刻想趕快結束這場風波,及時止損。
林悠然收拾妥當,坐在案邊,喚來傳令太監:“傳令下去,造謠生事者已經伏法,釋放常施等人,仍舊各回原處當差。傷者,安排醫治休養,差事暫時由其他人頂替。”
“是。”傳令的小太監帶著諭旨退去了。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小太監折回見林悠然:“回稟陛下,其餘人等皆已經安頓妥當,常施恐怕回不去了。”
“為什麼?”林悠然心裡一驚。
“他恐怕快不行了。常施本就年邁,受了重刑未加醫治,又關押了這麼多天,如今隻剩下一口氣在。”
“如此嚴重?”她急切問道,內心希望還有轉機。
”奴才去時,他被打的像個血葫蘆,衣服都粘在了身上,一脫,血連著皮肉生生扯下了一層皮。”
林悠然又要吐了,臉色一陣蒼白。
翡翠看在眼裡,對傳令小太監斥責道:“混賬東西,與陛下說這些做什麼!還不掌嘴!”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小太監抬手照著臉左右開弓扇起了巴掌。
林悠然抬手製止住,心裡咯噔一下。她比誰都清楚常施的冤枉,原本隻是打算關些天做做樣子而已。
“派禦醫前去,儘力醫治,去吧。”她吩咐道。手在桌下使勁握著,指甲嵌入掌心,卻遠不及心裡的痛楚。
小太監領命前去,林悠然的心卻如墜深淵。
陸煜川靜靜觀察著她,一臉茫然,似乎她的反應有點出乎他的意料。更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料到這個結果是她沒有料到的。
“難道這非陛下本意?刑獄這種地方,無論有沒有罪,進去都先要脫一層皮。陛下親自下令關押,下邊的人,自會揣測聖意來獻殷勤。”陸煜川和林悠然說道。
“你早就想到了對不對?”林悠然冷眼看著他,心裡有點責怪。
“總是要有個結果的,任由謠言四起,視君權為何物。”陸煜川淡淡地說,沒有否認。
林悠然忽然感覺泄了氣,命令是她下的,責怪陸煜川似乎有點無理取鬨。
冷靜了一下,她問道:“常施死了,會怎麼樣?”
“常施任司宮監掌印多年,勢力盤根錯節,其他人很難插進手去,但他若死了,就不一樣了。”
“他若死了,他手下的人會推舉新的首領出來,而新的首領為了凝聚人心,會對曹寶序瘋狂報複。”林悠然接著說道。
陸煜川點點頭, “一旦開始對付曹寶序,難免會有幾個人被捉住小辮子,就方便安插自己人進去,司宮監非鐵板一塊了。”
“我若讓曹寶序當司宮監的掌印呢?”林悠然有些怒氣,臉上出現倔強的神色。
“會兩敗俱傷。常施的勢力瓦解更快,曹寶序恐怕會死。”陸煜川平靜地說。
林悠然一拍桌子,“我還不信了,我執意要保住曹寶序!”
陸煜川看著她的反應,感到有些新奇。
林悠然第一次感覺到權力的具象化,像脫韁的野馬,像個失控的怪物,把人命撕碎了血淋淋的擺在了她麵前,讓她看到她的每一個指令都可能導致殘酷的後果。
林悠然這些天心裡改革的謀劃,轟然倒塌。如此小事,尚且牽一發而動全身。如果朝局上一個錯誤的決策,臣民要承擔的後果,隻會更嚴重更慘烈。
一件小事,足以讓她認清,她看似在權力巔峰,但內宮都不在她完全掌控之下。
陸煜川一直陪著她,林悠然靜默不語。
一場鬨劇草草收場,風波還未結束,林悠然狠不下心傷及無辜,始作俑者可全然不顧及。看她草草收場,心裡恐怕還在笑她愚笨。
不草草收場又能怎樣,即使瞄準目標,自有馬前卒拿命堵上。能抓住的永遠隻是小魚小蝦。要想不傷及無辜達到目的,還是要有非同一般的政治手段。
而林悠然現在的能力不夠,遠遠不夠。
她看向陸煜川,陸煜川也正看著她。
“你在想什麼?”林悠然歪頭問他。
陸煜川說:“我在想你在想什麼。”
林悠然在想,現在她既不能慫,又不能剛,隻能暫時吃了這個啞巴虧,但是這筆賬,她遲早要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