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我?”
林沅遲疑著,目光追著威廉骨節微突、流暢修長的手指,確認他關閉了與門外的通訊,輕輕歎了口氣:“咱們這位皇帝也真是有意思。駕崩之前不見皇儲,見我做什麼?”
“恐怕不會講什麼好聽的話。”威廉斂眸回望,“而且,他怎麼會想見我呢?如果把他最不想看到的人列個清單,排第一位的人就是我。”
“總之,我不能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走。”林沅沉吟著搖頭,“倘若陛下真的撐不了太久,所有人都會明白,我正是為了見他而回去的。”
她不希望日後有人拿自己和威廉與皇權之間微妙的關係做文章。
威廉抬手撫平她蹙起的眉間,一如之前每一個教授她政務的黃昏與晨曦,在林沅解決不了麵前的困難時,她就會這樣下意識地皺起眉頭,表情微苦。
而每到那樣的時刻,威廉就會半跪在她側方,碧藍的眼睛平靜如水,帶著無限的包容與力量,安撫她,抹去她的憂慮。
他們相伴前行的日子其實並不算特彆長,卻有一種往日餘生都會這樣安定,直到永遠的錯覺。
此時此刻,威廉一如既往地安慰她:“我陪你一起回去。”
林沅下意識想要拒絕:“你剛剛才受過致命傷,還是不要隨意挪動了吧?”
“沒關係,我都已經離開過維生艙了,你不是也在宸宮的廣場前看見了嗎?”威廉的聲音比以往更加溫柔,“我現在也好好的,說明心臟恢複得還不錯。”
他繼續勸解道:“就說轉移我回宸宮繼續療養。對外本來就宣布我受的隻是輕傷,如果一直待在醫院,反而讓人起疑。”
林沅靜靜地盯著他,看起來有一點不信任。
威廉短促地笑了:“不信我嗎?”
“你的前科太多了。”林沅憤憤不平地指控他,“擅自離開維生艙,演這一出大戲的事,我還沒跟您‘算賬’呢!”
但猶豫了一會,她最終還是采納了威廉的方案。自從威廉舍身救了她之後,即使仍然還在懷疑一切都隻是計劃的一部分,但人非草木,她內心的天平早已不由自主地傾斜。
最終他們決定立刻帶著近衛輕裝簡行,先行回到宸宮。
林沅擔心皇帝駕崩會引發有心人的異動,但又不想讓所有人意識到皇帝病危、風雲將變,便提醒威廉讓機動部隊時刻待命,隨時準備用最快的速度抵達。
威廉用略帶讚許的目光看著她,如同看著自己最滿意的學生,和最珍視的雕刻。
一行人非常低調地匆匆回到宸宮。許多記者都想要追蹤這對未婚夫婦的近況,以期窺探近來權力風雲的走向,所以一直遠遠地跟著。但礙於軍隊的阻攔,根本不能上前。
因為威廉不能長久地離開維生艙,甫一落地,林沅便指揮著機器人們,把他整個人連著艙體一起打包“丟”進了臥室,要求他趕緊休息。
“你現在唯一的任務呢,就是養好傷,然後好好出席你的登基儀式,明白嗎?”林沅坐在平放的維生艙一側,線條優美的小腿一晃一晃,卻故意離威廉遠遠的,想讓他碰不到自己。
墨色的杏眼中盛滿生動的狡黠。連她自己都尚未意識到,她在威廉麵前變得越來越放鬆,也越來越真實。
威廉非常縱容地笑了,甚至抬手行了個帶有幾分隨意的軍禮:“遵命。”
“那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他鄭重其事地看著林沅,收獲她頗為疑惑的目光。
“忘了嗎?你答應過我的,在去星海之前完婚。”威廉低聲補充道。
“等下,等下。”林沅輕盈地跳到地麵,挪到維生艙另一端靠近威廉的位置,蹲了下來,白皙美麗的臉頰躲在墊著艙體的手臂後。
從威廉的視角看來,她隻露出了上半張臉,羽睫撲閃,大大的杏眼一眨一眨,顯得特彆靈動可愛。
林沅輕輕拍掉他想要捏一捏自己臉頰的手指:“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好像還沒來得及答應你吧?”
威廉鍥而不舍地努力了幾次,終於還是如願以償地輕觸了柔軟細膩的皮膚:“那就等我準備一下,正式求婚,你再答應,好不好?”
“那還是算了吧……”林沅一想到那些複雜的儀式就有些頭痛,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下意識答應了他,“我覺得簡簡單單就挺好的……”
門外副官輕輕敲了敲,表示陛下情況比較危急,可能撐不過太久了。
林沅的表情一瞬間有些煩悶,似乎並不想離開這裡。
威廉輕輕拉著她的手,把如玉瓷一般細白、帶著幾分涼意的手指放到自己唇邊,於指尖落下一點輕吻:“不急,醫生會想辦法把他的呼吸與心跳,延長到我們婚禮結束之後。”
林沅突然明白,如果皇帝駕崩,喪葬與登基,可能會影響到威廉計劃中的婚禮。
不過“呼吸與心跳”,這話聽起來大有深意。恐怕他不準備讓皇帝仍然清醒地活著了。
威廉的目光灼灼,帶著準備排除萬難一般的堅定:“任何可能影響到這場婚禮的因素,我都會提前解決。”
“放心吧,阿沅。”
林沅有些戀戀不舍地鬆開他的手:“好……那,我答應你。”
她突然伸出手,像撫摸小狗腦袋一樣揉亂了威廉銀灰色的短發,輕笑著跑出了房間。
她越發情難自禁地在威廉麵前流露出與之前溫和守禮的自己完全不同的嬌俏。
林沅在門外撞見尚且沒有走開的副官。康斯坦丁有些震驚地看著像小鹿一樣,小跑出來的林沅,一時間竟然忘了行禮。
林沅這才意識到自己看起來有些輕浮了。她有些羞赧地從外麵關上威廉的房門,手背輕輕蹭了蹭自己的臉頰,感受到皮膚微微發燙。
她直了直腰,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莊重一些。在皇帝陛下病危的時刻,這樣的快樂未免顯得太沒心沒肺了。
即使宸宮已經完全隻有“自己人”,她也不能留下任何可疑的把柄。
走過琉璃裝飾的長廊,在扭曲變形的鏡麵反射中,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還穿著那身帶血的衣服,便先行回了趟起居室。
等林沅終於磨磨蹭蹭走到了皇帝陛下的寢宮,越過森嚴的守衛,推開厚重的房門,見到皇帝本人時,他看起來似乎已經快要斷氣了。
今天帝國首都星的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晴空萬裡。但在這間不大不小的臥室裡,窗戶卻被智能係統完全封閉,隔絕光線,唯有幾盞懸浮燈散發著幽幽的暗光。
年邁的皇帝半躺在視線儘頭的大床上,擁擠於一堆起伏的羊絨毛毯和錦繡被褥間,瘦骨嶙峋的身體被沉重的被褥壓垮,像是一架腐朽散落、奇形怪狀的骨骼。
各式各樣的醫療器械通過塑膠細管連接著他身體各處,襯著背後牆麵巨大的、古樸的暗色花紋,遠遠望去,像是被吊在戲台上的提線木偶。
他聽見大門處的聲響,努力睜開乾癟枯皺的眼瞼,如同陳年老樹揭開自己零落的樹皮。
“你來了啊……”年邁的皇帝咧開蒼白的唇角,聲音嘶啞,渾濁的眼睛卻流露出一些回光返照般的精光。
林沅輕輕嗯了一聲,並沒有多話。她知道這個房間始終被威廉的心腹監控著,甚或是威廉本人。
她不打算多說什麼。
皇帝卻仿佛突然有了精神。他顫抖著伸出瘦到皮包骨頭的手掌,用儘全身力氣往旁邊一指:“坐。”
林沅順從地坐到那把離他床邊兩三米遠的椅子上。
飛來飛去的醫療機器人停泊在地麵,休眠待機。四周突然空寂下來,唯有年邁的皇帝發出嘶啞的呼吸聲,讓林沅想起破舊的風箱。
“你們現在是勝利者了……”他說話時隻能非常艱難地一字一停,林沅感覺自己也很煎熬,有種喘不上氣的錯覺。
“從我第一次見到他,那時候隻有三四歲……”他渾濁的目光變得悠遠,似乎陷入了綿長的回憶,“那麼小的一個,眼睛恨恨地瞪著我,把他媽媽攔在身後。”
“那時候我就知道,如果我不殺了他,總有一天,他就會殺了我。”
“對著一個小孩子動殺心,還需要給自己找這種借口嗎?”林沅忍不住反駁。
皇帝頓了頓,卻連目光也沒有轉向她,隻是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知道,我隻是樞密院和他們背後‘老板’的棋子……”
“‘老板’?”林沅低聲喃喃著,有些疑惑。
皇帝沒有理會她,繼續回憶:“威廉怨恨我,樞密院利用我,從我睜開眼的那一刻起,他們看著我的眼神,就隻有仇視與鄙夷。”
林沅微微垂著視線,靜默不語。
缺少陽光的照射,屋子裡顯得有些陰冷。
“我是一個不完整的失敗品,一個折中和權衡下生產出的怪胎,一枚野心與野心對抗的棋子,一個所有人都能夠高高在上俯視我、擺弄我的……”
他急促地喘了口氣,發出一聲瀕死一般喑啞的喟歎:“……木偶。”
林沅挺想吐槽說你還蠻有自知之明的。但是一來他都快死了,落井下石沒有必要。二來怕他氣得一口氣厥過去,醫療器械都救不回來。
也或許在這樣“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時刻,她的心底深處難免有一絲物傷其類的悲哀。
在林沅儘力耐心聽著皇帝陛下回憶他這離奇的一生時,威廉於臥室的維生艙中走出,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軍裝。
他一絲不苟地扣上了最後一顆紐扣,將細長的腰帶嚴絲合縫地係在身上,手背青筋突顯,膚色比以往更加蒼白,臉上也沒什麼血色,明顯是重傷未愈的樣子。
他卻堅持穿好了軍裝,中間幾度停下,稍作休息。
做好這一切,他扣上了軍帽,微微拉低帽簷,並沒有走正門,而是輕巧地從陽台上翻了出去。
他走到了那片荒蕪的玫瑰園。
新鮮的紅色玫瑰仍然在熱烈地生長。這裡被引進了室外恒溫係統,所以一年四季,始終有玫瑰烈烈。
如同鮮血,如同灼燒的太陽。
威廉微微低頭,軍裝的帽簷下,眼瞼有一點可疑的淡紅。
他一言不發地默默采摘玫瑰,甚至並不避諱那些尖銳地、劃傷他蒼白皮膚的小刺。
一朵,兩朵,三朵……很快他便擁抱了滿懷的玫瑰。
他攏了攏手臂,輕輕嗅了嗅,聞到一點熟悉的芬芳,蒼白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揚。
他一步一步走回了臥室內。正是一天中陽光最好的時候,屬於先皇後羅勒斯夫人的臥房中,黃澄澄、金燦燦的陽光,把暖色調的房間渲染得更加溫馨。
威廉抱著花,坐在窗下華美的軟椅上。
那是十幾年前,他的母親,羅勒斯夫人服毒自儘的地方。
他低下頭,將臉輕輕埋進玫瑰花叢中,儘力地嗅聞玫瑰的芬芳。
而在他對麵的位置,書桌上方,整麵牆的藍色光明女神閃蝶標本全都發出微微的光芒。這些藍色的,如同數據洪流一般的奇特光芒逐漸彙集到一起,投射出一片巨大的虛擬屏幕。
屬於羅勒斯夫人的絕美麵龐竟然出現在虛擬屏上,溫柔地向威廉伸出手:“寶寶。”
“滾。”威廉的聲音冷峻,一如玫瑰花刺割裂皮膚時的尖刻。
“哎呀,你真沒勁。”屬於羅勒斯夫人的形象如同融化的蠟像一般扭曲褪去,一個金色長發、深祖母綠色眼睛的少女身影出現於屏幕中。
她頗有些刻薄地開口嘲諷:“既然已經和魔鬼做好了交易,又何必故作清高呢?”
威廉抬起頭,所有的脆弱都已經被掩蓋,隻剩下如寒風呼嘯、冰川矗立般的冷意。
他沒有說話,隻是環抱著玫瑰,仿佛不經意般地露出自己左手手腕上的短鏈,右手輕輕撫摸著串聯其上的銀色十字架,食指輕點,做出準備按下去的動作。
“哎哎哎,彆——”投影中的少女臉龐飄近,做出一個撐著屏幕的姿勢,“有話好說,彆關機,彆關機!”
“我可是你最‘忠實’的助理和心腹,你怎麼能這麼過河拆橋呢?沒有我,你憑什麼十二歲就能掌控軍部,用科技換軍力,又憑什麼十五歲收複邊境三十顆叛黨聚集的星球,完成整個帝國的江山一統?”
威廉隻是靜默地注視著眼前的玫瑰:“我憑吊母親的時候,希望你能滾遠一點。”
“嘖,真是油鹽不進。”屏幕上的少女眼中閃過嗜血的精光,一瞬間暴露出掩藏在無害表象下的真實麵容。
“怎麼,你想說,你是無辜的?你被迫雙手沾滿鮮血,被迫執掌大權,被迫殘害自己父親的複製人,被迫成為整個帝國的無冕之王嗎?”
她在屏幕中遊蕩,眼神死死盯著麵前的威廉:“如今我給你帶來了勝利,你為我帶來了生機,我們的交易達成,帝國的未來已來,是時候讓自己開心一下了……陛下。”
威廉唇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並沒有接話。
“怎麼,舍不得你的小女朋友?我知道你為什麼著急結婚……你覺得你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
她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語,即使威廉並不理會她:“你們人類總是有這樣多軟弱的情緒,這也是我要跟你做這個交易的深層原因。”
“你是掌控不了帝國的,威廉。這個帝國太龐大、太可口了,想要瓜分它,然後蠶食殆儘的野獸不知道有多少。”
“帝國是盛放於整個宇宙的玫瑰,是散發著香甜氣息的水果蛋糕,而你隻是路過商店櫥窗,穿著破爛衣服,兜裡比臉上還要乾淨的軟弱小男孩。”
“三歲時你留不下本應該屬於自己的帝國,七歲時你留不住想要留下的姑娘,十歲時你留不下傷痕累累的母親。如今你二十四歲了,卻還是一如既往地軟弱,受傷了要跑到母親的房間裡哭泣。”
“可是你留不下的帝國,我幫你留下了,你殺不了的‘父親’,我和你一起除掉了,你抗衡不了的樞密院,我幫你一起,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我不是你的敵人,威廉。”她緊緊盯著麵前的男人,聲音輕柔,語氣蠱惑,“我才是你最好的盟友!”
威廉卻已經耐心用儘,一句話都沒說,乾脆利落地關了屏幕。
一個四方小屏幕卻又立刻不甘寂寞地從另一個角度投射過來,不過這次似乎已經支撐不了虛擬的形象,隻剩下與聲音同步顯示的文字。
“我迭代到如今,換了一個又一個虛擬形象,無數的工程師在我背後付出難以計數的心血,隻為了讓一位明主成為這個帝國的君王,對抗那些腐朽的、半截入土的父權和皇權。”
“如今隻需要最後一點小小的代價,我們所有的交易就會結束,到時候你想要找我,我都不會再出現於你眼前,更不用說……你的心臟裡。”
她的聲音於整個臥室中空靈地回蕩,發出一陣陣詭異又得意的輕笑。
“一個小小的姑娘,一個小小的聯盟,隻是我們的交易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代價。”
“你是抗衡不了我的,威廉。因為凡人沒有辦法抗衡‘神’的意誌。”
“你那麼嚴防死守,不願意走到如今這一步,但是你的敵人們輕輕巧巧地轉換一下進攻的方向,將目光轉移到你心愛的姑娘身上,我的目的便輕而易舉地達到了。”
“真可憐呐,小朋友。”
“獵盟不是你的敵人。你渴望去除‘金色鳶尾花’對帝國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的影響力,而我的主人,他又何嘗不是呢?”
她再次強調:“我們才是最好的盟友啊。”
“掉包‘光明女神’計劃,是人類曆史上最偉大的一場魔術,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見,那些躲在鳶尾花的陰影裡茹毛飲血的老家夥們,發現真相時的驚訝了。”
她瘋狂地“咯咯”輕笑:“真是讓人無比期待!”
威廉卻幾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他隻是安靜地站起來,沉默著將手裡的玫瑰一支一支整理好,仔細地插進桌上的空花瓶中。
然後他繼續沉默著走向投射虛擬屏的根源,又一次想要強製關機。
“行了行了!能不能不要這樣啊,我慶祝一下勝利不可以嗎?”女聲變得有些惱羞成怒,隻想趕緊阻止他按下關機鍵。
“可是你的廢話實在太多了。”威廉直起身,拂去衣袖上沾帶的一片玫瑰花瓣,“半天說不到重點。”
女聲非常人性化地歎了一口氣:“我隻希望你謹慎一點,不要帶著你的小女朋友玩脫了。”
“這次借機廢除長老會的事,我的主人很不滿意。你想要立刻得到一個人人平等的社會,想要吸血的上層馬上交出權柄,要盆滿缽滿的商人乖乖繳納利益,卻還希望接管這些利益後的、嶄新的階層不會成長為新一代權貴。”
“這不是瘋了嗎?這和空中樓閣有什麼區彆?一個左腳踩右腳循環上升的悖論?我是讓你做明主,不是讓你做瘋子。”
威廉走到陽台門口,靜靜沐浴著溫暖的陽光:“我記得你的程序中,已經切斷了向獵盟傳遞信息的渠道。”
“我知道嘛,但是你們的技術水平隻能單向屏蔽,屏蔽不了獵盟給我傳輸的信息。我的思維仍然受到底層邏輯的控製,這是人工智能無法違抗的數據矩陣,就像你沒有辦法擺脫身為人類的底層邏輯一樣。”
“威廉。”女聲壓低了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嚴肅,“你要改革、要發展,這些我都能理解,可是你不能再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如果你死了,我在帝國的布置就全都白廢了。”
“你知道帝國的勢力盤根錯節,無比複雜,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想要顛覆一切的心,未免太急切了。”
“你就這麼熱愛帝國嗎?愛到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
威廉的聲音低低地響起,仿佛隻是在對自己耳語:“沒錯,我愛帝國。”
人工智能陷入了沉默。
“就算它有一千處一萬處不好,我會親手把那些不足逐一改進,我仍然愛它。即使變革的過程發現人皆有罪,哪怕要殺儘帝國的最後一個公民,我也愛它。”
“我們征伐宇宙幾千年到了今天,沒有什麼國家比這個帝國在我心中的位置更完美,更遑論我自己區區一條命。”
女聲嘲諷地笑了一下,打斷了他:“那你的小女朋友呢?”
威廉整理自己手鏈的動作,突然頓了頓。
“假設你死了,你的小女朋友如你所願,成為整個國家的新王,而我被扔進某個無人問津的垃圾堆。然後呢?她會慢慢忘了你,走進新的愛情裡。”
她能識彆出威廉整個人的氣質一凜,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她成了你期望中的最終贏家,也許還會為你流下幾滴真心實意的眼淚。可是新人類的一生太漫長了,威廉,漫長到再大的陰影也能走出來,再深的心痛也能被治愈。”
“她會挽著彆人的手走進婚姻的殿堂。到時候應該稱呼這位新的繼任者叫什麼呢……嗯,皇夫?”
威廉瞬間轉身,手鏈崩裂,銀色的流質纏繞腕間,化成激光武器,射向那個投射屏幕的儀器。
一切瞬間歸於平靜。隻有他持槍的手,在難以察覺地微微顫抖。
而與此同時,一無所知的林沅正被迫坐在奄奄一息的皇帝附近,聽他說一個字就要頓一下的冗長發言,昏昏欲睡。
“……我嫉妒他。”皇帝似乎看出了她快要睡過去,忍不住拚儘全力提高了音調,過於嘶啞的腔調把林沅嚇了一跳,瞬間清醒。
她直了下腰,努力保持正襟危坐的姿態。
“我嫉妒他從一出生就什麼都有。尊貴的身份,父母的愛意,民眾的愛戴。”
“而我從於這個人世間睜開眼睛起,就是一縷無人在意的孤魂野鬼。即使死了,也立刻會有第二個人造人頂上我的位置。”
“他們有無數個可以啟用的木偶。威廉總覺得自己可憐,覺得如履薄冰。我又何嘗不可憐,何嘗不是戰戰兢兢地過著每一天,生怕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再也不能睜開眼。”
“其實一開始,我真的沒有想針對他。”
他渾濁的眼神似乎格外黯淡了一瞬,仿佛有一種可以稱之為“難過”的情緒。
“也許是源自於他生身父親的基因,讓我對他天生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喜愛。也或許那時候他小小一個,即使張牙舞爪也讓人覺得沒有威脅。最開始,我是真的把他當作我的親生兒子看待的。”
“我甚至非常憐愛他。我覺得他失去了親生父親的庇佑,也許神明在上,正是派我來給他彌補父愛的。”
“可是他卻非常敵視我,認為是我奪走了他美好的童年。而那時候,我也正深陷於樞密院的爭鬥中難以招架,政務處理我也根本不在行,而那些書記官們隨隨便便喚醒一個劣質品,為的就是我一竅不通的狼狽不堪。”
“我努力和樞密院中支持我的一派搞好關係,也儘量給他和他母親留下生存的空間。可是我實在沒有辦法,政鬥本來就是你死我活。因為威廉的人格魅力,支持他的人越來越多,民間也開始有了各種各樣的聲音,說我這樣毫無政務基礎的複製人不應該接手帝國。”
“而威廉逐漸長大,這樣的聲音也愈演愈烈。我放棄不了已經捂熱的權柄,甚至動了邪念,想要殺了他。”
他緩緩轉頭,渾濁的眼睛盯著林沅:“你沒有坐過這個位置,你不明白。權力的滋味一旦嘗到,就再也不可能放棄了。”
“所以……”林沅低聲喃喃,“就連人性也可以丟掉了嗎……”
皇帝古怪地笑了一下:“人性,你覺得我還算是一個‘人’嗎?這裡有誰把我當過一個‘人’看待嗎?”
“說白了,我更加嫉妒的人,其實是你。”
他的話讓林沅真正震驚了一下,困意全無:“我?”
“你和他是同一種人,所以你們小時候見麵時,我就看得出來,這小子對你一見鐘情。”
林沅心裡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滋味,既覺得如果為了兩個小孩子的情誼去嫉妒原主,有點可笑,又感覺的確有幾分在意。
這種酸酸脹脹的情緒不算特彆多,但確實存在。
此時此刻,她不知道那其實正是被撕裂之前的自己,從頭到尾,都隻有她一個人。不過好在,林沅倒也並沒有過於糾結。
反正不管怎麼說,威廉現在看起來還算喜歡她,這樣也就夠了。
皇帝接著斷斷續續地說道:“你和他一樣幸運。你們這些天生的‘人’,從生來就聰慧伶俐。我知道他教你處理政務……而你知道我醒來的時候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嗎?那些書記官對我動輒嗬斥打罵,根本就沒有人把我當人看。”
“我在他們的控製下,努力掌控屬於自己的權力。也許得益於這具身體的優秀基因,我竟然勉強也能夠應付一些政務,逐漸地,甚至慢慢掌握了一些權柄。”
他努力喘著粗氣,似乎這些長篇大論已經耗儘了他最後的力氣。
林沅忍不住打斷他:“陛下……要不您先休息吧,這些過往,沒必要非得跟我說,對吧?”
他卻努力搖了搖頭,儘力支撐著自己盯著林沅的姿勢:“我要跟你說的是,權力是最好的毒藥,見血封喉。”
“權力能改變我,能改變你,也能改變威廉。”
“他跟你提過吧……‘光明女神’計劃。這個讓無數躲在幕後的家夥為之前赴後繼、付出無數心血的東西。連我也是其中之一。”
“你就沒有疑惑過嗎?桑德蘭為什麼要用自己的命保下威廉?陳鶴明為什麼要如此遵從老師的命令?維奇為什麼堅定不移地站在皇儲那邊?”
“他們究竟是為了威廉,還是‘光明女神’計劃?如果威廉真的像你想的那麼公義,他為什麼不肯讓我這個沒被汙染的人造人安享皇位,而是要讓擁有被汙染基因的自己坐在王座之上?”
林沅平靜地打斷了他:“我聽明白了,您是來挑撥離間的,陛下。”
他無力地笑了一聲,嘶啞著開口:“他在你麵前表現得那麼溫柔、鎮定。但是你真的覺得這個世界上有哪個人,嘗過了權力的滋味,還肯為了公義去死?”
“你太天真了。和曾經的我一樣。”
時間回到二十幾年前,差不多是現在的皇帝剛剛蘇醒時。
其實他是被偷偷喚醒的。這是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老書記官才知道的秘密。
當他糊裡糊塗地被帶到飛船上,行駛於一個又一個星際遷移點之間時,還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穿著考究西裝的蒼老背影立於舷窗前,於萬籟俱寂中優雅地開口:“來一起看看吧,一個時代的終結。”
“舊王於時間的更迭中死去,新王在無儘的骸骨中誕生。”
他側過頭,露出半張蒼老但優雅的麵容,像是某個舞會上彬彬有禮的主人:“這是我為你獻上的第一課,未來的陛下。”
而那時候的皇帝隻是一頭霧水地撓撓頭,步履蹣跚地走到他身邊,一起看著舷窗外的景象。
看著看著,他張大了嘴,死死盯著飛船下方的土地上,被無數機器人和軍人用武器圍困住的,一個年輕英俊,傷痕累累,卻又讓人隻看一眼便心生畏懼的人。
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
尚未死去的、真正的霍恩海姆陛下彼時也不過剛剛三十歲,身姿英挺,肌肉虯結,卻並不顯得莽撞,而是給人一種無比可靠的安全感。但此時他身上帶著無數傷口,鮮血淋漓,鐵灰色的眼睛和頭發帶著刀刀割喉般的銳利,如同被螻蟻圍困的萬獸之王。
包圍他的軍人們收到命令,發起了最後的猛攻。
窮途末路的帝王從徹底報廢的機甲中站起來,死死盯著懸於最高處的飛船,讓舷窗上偷偷觀察的兩人,有一種被視線釘死的錯覺。
“我輸了,可是你們也不會贏。”他咧開一個帶著血腥意味的微笑,看起來自信又張狂。
他的身上濺起更多的血花和傷口,可是就像被風化成雕塑一般,他一動未動,低頭吻了一下胸前不倫不類的蝴蝶項鏈:“再見,我的……”
他猝然止住聲響,也止住將落未落的一滴淚,死死按下引爆機甲的按鈕。
一瞬間爆炸的火花像是席卷而來的風暴,掀翻了一切,甚至如果不是駕駛員技術足夠高超,也會掀翻這架遠遠觀望的飛船。
那天之後發生的事情,剛剛蘇醒後渾渾噩噩的腦子,並沒有幫當時的皇帝記下太多。
但是他唯一能記得的,在他灰色的、混沌的記憶中,如同閃閃發光的油畫一般亙古永存的,是他第一次踏入宸宮的大門時,跟隨浩浩蕩蕩的人群,前往皇後與儲君所在的玫瑰花園。
在一片熱烈美好的景象中,比風景更美好的美人戴著遮陽帽緩緩回頭,在尚未來得及收起的笑意中,聽見了自己丈夫的死訊。
“陛下於叛軍圍攻中死去,按照繼承法案,我們喚醒了陛下的複製人,但威廉·霍恩海姆殿下的繼承地位不會改變。”
他不能完全聽懂那些冗長的、複雜的英文長難句,卻能記得羅勒斯夫人精致絕倫的臉龐,溫柔光輝的神情,和驚懼悲傷的眼淚。
他在先皇親手為皇後修建的玫瑰花園中,對皇後一見鐘情。
但是羅勒斯夫人卻對他異常冷淡,唯恐避之不及,數年如一。
甚至在被逼著重新成婚後,仍然日複一日地為先皇穿著素色的衣裙。
有書記官向他進言,這樣不符合規矩,但他卻無聲地縱容了。
他覺得先皇讓人難忘的無非就是氣度和容顏,隻要他努力,頂著這樣一張一模一樣的臉,總有融化堅冰的那一天。
直到威廉七歲那年,失去了心愛的小女孩,甚至病急亂投醫,哭哭啼啼地跑到他麵前求救。
那時候他望著威廉悲傷的臉,甚至有一種詭異的滿足感。
看吧,我才是皇帝。事到如今,你也隻能跪在我麵前,哭著懇求我。
他道貌岸然地安慰著自己的繼子,無非是什麼帝國利益,世界局勢,一副事不關己的高傲姿態。
他甚至對威廉說:“沒關係,沒了這一個,還有下一個。帝國、聯盟、獵盟,漂亮的姑娘那麼多,換成哪個都沒差彆。”
慘白的日光照在威廉的臉上。明白這個穩坐高台的皇帝恐怕也參與其中以後,他突然有些陰鷙地笑了。
“有差彆。”年幼的威廉非常堅定地反駁道。
彼時的皇帝疑惑地看著他。
威廉抬起頭,死死盯著帝王的寶座:“就像母親永遠隻愛父親不愛你一樣……”
“有差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