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襲擊被成功阻攔後發生的一切,林沅的記憶仿佛存儲於一片漫長又無聲的真空。
這種無聲並非完全靜默,而是一種持續不斷的、尖銳的、痛苦的耳鳴。
世界變成一幅抽象、荒誕的油畫,隻剩下點點滴滴支離破碎又意味不明的構成元素。
鮮血,塵土,隱隱作痛的傷口,和懷裡無聲無息的人。
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她不知道人的四肢如何運作,大腦又是怎樣指揮語言與視覺係統精準匹配。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失去牽引的氣球,乘著混雜了泥土和血液腥味的空氣,無聲無息地飄上前來支援的軍部飛船,又飄到全體醫護人員緊急待命的私人醫院,最後飄到搶救室的門外。
沒有思維,沒有喜怒哀樂,自然也就不會感覺到天崩地裂般的悲傷。
“請您振作,殿下。”威廉的近衛副官灰頭土臉地吊著左手小臂,憂心忡忡地守在附近,仍不忘在等待間隙給林沅尋來一方乾淨的手帕。
似乎接收到了來自外界的信號,那種尖銳的耳鳴如落潮一般迅速退去。林沅神情有些空白地看著眼前的帕子,沒太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意思。
她順著副官示意的方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摸到一片冰冷的濕潤。
如同一尊沉默的塑像,林沅靜坐了許久,才接過那方手帕,輕聲道謝。
她沒辦法控製自己一直望向副官左臂的視線:“對不起……”
副官疑惑地看著她。
“您的手臂。”林沅艱難地開口,不敢轉身去看身後搶救室裡,臉色蒼白的威廉和忙碌的醫護,“還有……皇儲殿下。”
副官思索了一會,才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這點小傷都不需要休假,等有時間了,在療養倉裡多泡一會就好了。”
他的視線望向搶救室,努力遮掩語氣中的憂慮:“這是所有反對派的錯。誰發動了這次襲擊,軍部必要他們血債血償。”
他眼神中熊熊燃燒的憤怒,突然給林沅無助的心注入了力量。
力氣仿佛在一點點慢慢回到虛脫顫抖的四肢中來。她沉默了一會,起身斬釘截鐵地吩咐副官:“麻煩儘快在醫院幫我找一個臨時會議室,同時以殿下的名義給陳首席以及萊茵將軍致電,要求他們隨時保持在線上,但不必立刻到這裡來。”
副官得令,馬上小跑著去協調醫院的行政人員。林沅則打開自己的私人通訊,在某個群聊中發起通話,另外三個人不出所料地及時出現。
林沅用通訊器同時投射三個虛擬屏。莉莉絲最先焦急地開口:“你還好嗎,阿沅?”
路易則表示他可以馬上趕到醫院。莉莉絲與丹尼爾也隨聲附和。
林沅卻搖了搖頭:“我需要你們幫我一些忙。”
在簡要介紹了目前的情況後,她開始迅速並有條不紊地安排任務:“莉莉絲,麻煩你帶上一封以殿下名義簽署的密令,聯絡輿論中心負責人,控製所有網上報道的口徑,對外說殿下隻是擦傷。”
“路易,請你立刻以殿下的名義帶領‘雪獅’接管首都星安防,並監視各星球是否有異動。”
路易卻有些擔憂:“‘雪獅’會聽我的安排嗎?”
“我會把殿下從前簽署的戰時預案發送給‘雪獅’的指揮官。你將成為實際上的監軍,這是戰時預案中包含的內容。”林沅沉著地回答。想了想,她又補充道:“無論誰反對,立刻以‘危害國家安全罪’的名義當場逮捕。”
路易的目光微帶震驚,但很快收斂好情緒,領命稱是。
最後,林沅的目光轉向丹尼爾:“抱歉……我想麻煩你,以籌備老桑德蘭先生個人繪畫作品展覽的名義,把所有首都星舉足輕重的貴族家眷聚集到你那裡,開一場非正式的酒會。”
丹尼爾似乎太正直了,一時有些沒有反應過來:“……我父親活著的時候,完全不會畫畫。”
“哎呀這有什麼要緊的。”另外兩人還沒有下線,莉莉絲已經迅速明白過來林沅的意思,立刻有些不滿地對丹尼爾小聲嚷嚷,“繪畫不行就攝影展……總之你要找個借口把他們聚到你那裡……快去。”
林沅點頭,補充道:“麻煩你整理一個名單,邀請了誰、誰不願意來、什麼理由,全都記錄下來交給我。”
三人立刻答應,幾乎同時火速下線。副官小跑著過來,告訴她會議室已準備好,陳首席與萊茵將軍很快將出現在線上。
動身前去會議室前,院長匆匆前來攔下了他們:“殿下的心臟嚴重受損,我們現在是用維生係統緊急維持著他的生命……但這不是長久之計,請儘快確認我之前提議的治療方案是否可行。”
林沅墨色的長發微微有些淩亂的披散著,遮擋住了她眼神中的情緒。在院長視線不能觸及的地方,她微微低頭,猝然咬緊了嘴唇。
“這種狀態還能維持多久。”她啞聲問道。
院長儘量平和地回答她,卻壓不住聲音中的顫抖與恐懼:“最多一天。”
會議室的工作人員氣喘籲籲地跑來提醒,陳鶴明與萊茵已經在線上等候。
林沅示意副官守在這裡和醫護溝通:“先儘量保證殿下的安全。等我的消息。”
她神色匆匆地進了會議室。虛擬屏上,陳鶴明神情焦急,臉色蒼白;萊茵還算鎮定,但顯然心情不好,棕栗色長發儘數盤在腦後,看不出一絲卷曲,神色格外冰冷嚴肅。
看到林沅出現,夏洛特·萊茵的表情有些惱火,但還是儘力壓抑下去。
林沅能夠理解她的憤怒,儘量沉靜地通報了目前的情況,安撫道:“此時此刻,軍部的重擔完全壓在您的身上了,將軍。”
“我會保證軍部始終在掌控之下,這是職責所在。可是霍恩海姆殿下這樣做,實在是太……”萊茵的眼睛緊緊盯著林沅,“為了未婚妻子犧牲,的確是感人的愛情。可他不應該忘了自己的身份與原則,帝國應當永遠排在情愛之前。”
陳鶴明非常不滿地打斷她:“霍恩海姆殿下還生死未卜地躺在搶救室裡,你有這個時間指責,不如想想如何能夠救殿下,又怎樣才能揪出幕後主使。”
即使陳鶴明於推進會之後,已然完全成為威廉這邊的明牌,萊茵與他仍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氣場不和,聽到這段話,更是滿臉不屑的嘲諷。
林沅獨自站在巨大的虛擬屏前,像單槍匹馬抵禦朔風急雨的一株矮草:“我明白,兩位今天出現這裡,都是為了帝國的未來。”
她微微揚起蒼白的臉頰,沒有任何表情:“現在我急召二位。第一,是商量目前維持帝國運轉的應對措施;第二,是請求批準一項治療方案。”
陳鶴明與萊茵的視線都盯在她身上。
林沅儘量簡短並且清晰地向他們複述了自己對“信天翁”三人的安排。陳鶴明逐漸露出讚賞的神情,萊茵的神色也有所緩和。
但她嘴上仍然不肯饒人:“不過是幾個小孩子,你對他們未免太過放心了。”
林沅倒是並不介意:“所以需要請您與陳首席,於軍部、於政壇,共同主持大局。不要被任何人看出端倪,也絕不給反對派任何可乘之機。”
她也目光灼灼地回望兩人:“現在是最緊張、最關鍵的時刻。我真正身涉帝國政壇的時間,也不過幾個月。身上的一紙繼承任命,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一旦殿下或者帝國出了什麼差錯,人微言輕如我,隻會死無葬身之地。”
“請一起努力,保住霍恩海姆殿下為如今的局勢,所付出的全部心血。”她向著虛擬屏深深地鞠了一躬:“拜托了。”
萊茵似乎無意再為難林沅,錯開眼神,有些彆扭地答應道:“這是自然,我的職責所在。軍部的一應事務你大可放心,對這次襲擊的全麵調查已經展開……路易那裡,我也會照應。”
陳鶴明也立刻表示自己會協調書記官做好後續運轉,改革計劃也會如期進行。
林沅欣慰地勾起唇角,因為蒼白的臉色,到有些示弱一般的柔和。
但這點笑容轉瞬即逝,她繼續憂心忡忡地說道:“最重要的事情,是關於霍恩海姆殿下的治療方案。”
陳鶴明與萊茵的臉色也頓時嚴肅起來。他們看著自己麵前虛擬屏上幾十頁長的手術須知,和最頂端的題目,《關於特殊軍用材料人造心臟的備用手術計劃》,陷入了長久的、無言的沉默。
“我想我不能,也沒有權力一個人做這樣的決定。所以請二位前來商榷。”林沅儘量鎮靜地看著他們,“如果沒有異議,請共同在這份電子文件上簽字。”
空氣中的沉默,令人內心焦灼。
萊茵首先發聲拒絕:“倘若這種從地球提煉而來的特殊材料數量不足,軍部可以提供原本用於武器研究的那部分。但簽字還是免了,這是家屬的職責,帝國的未婚夫妻是有登記證明的。”
陳鶴明也難得附和她:“抱歉……但隻能請您自己做決定了,林沅殿下。”
林沅隻是微微點了點頭,並沒有什麼情緒上的波動:“今天的會議會像往常那樣做好記錄。責任我可以自己承擔,但等皇儲殿下醒來,我總得向他證明這件事不是我的一言堂。還請二位諒解。”
言罷,她不再去觀察兩人的臉色,隻是一筆一劃地在手術須知上認真簽上自己的名字,發送給院長。
在結束通訊之前,林沅再次叮囑道:“在霍恩海姆殿下醒來前,有任何其他需要決斷的事情,還請繼續來這個會議室相商。另外為了不讓外界起疑心,二位如果想來醫院探望,請不要太頻繁,同時儘量看起來光明正大、毫無憂色。”
陳鶴明立刻答應。萊茵猶豫了一會,不太情願地回了一句“好”。
他們關閉了虛擬屏的形象顯示係統,隻各自留下了通訊人員,負責隨時傳遞消息。
威廉的手術已經開始。林沅卻隻能埋進越來越多的文件和待處理事項中。她知道自己守在搶救室門外也沒什麼意義,還不如留在這裡多做點事。
纖細靈活的手指在虛擬鍵盤上不斷敲擊,卻有透明液體突如其來地落在她麵前的會議桌上。
一滴,兩滴,三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