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無聲無息地順著臉頰滑落,摔碎在桌麵。
林沅抬起左手,潦草地蹭過下巴,擦去一點若有似無的淚痕。
醫院的會議室並不大,此刻卻顯得格外空曠,仿佛要將孤獨坐在長桌儘頭的身影吞噬殆儘。室內非常安靜,萬籟俱寂,唯有手指落在桌麵,敲擊虛擬鍵盤的零星悶響。
懸浮燈於頭頂的一小方天地盤旋,如同神明懸於高台,俯瞰孤獨前行的旅客。
一片沉寂中,私人通訊的“滴滴”聲突兀地響起。
林沅低頭看了一眼,猶疑了幾秒。和兩位政要的通訊頻道一直在線,但已暫時單向靜音。
她點了接通。
林深的投影出現在半空中,白色外褂的扣子一絲不苟地係到最後一顆,校徽卻彆得歪歪扭扭。頭發有些淩亂,鏡片遮擋不住眼下的青黑,被白皙皮膚襯得格外顯眼,神色中卻盛滿了難以掩藏的關切。
巨大的操作台在他身後緩緩移動,似乎正在進行某項實驗。
自從上次安妮跟林沅坦白了身份,她和林深簡要確認過後,便沒有再聯係。一晃幾個月過去,此時此刻,竟然覺得有些陌生。
但林沅還是主動打破了沉默,嗓音略帶一點啞意:“我很忙,你看起來也很忙,所以彆問我任何事。一切都很好,如果你沒什麼要說的話,我就掛斷了……對了,麻煩替我跟爸媽報個平安。”
林深深邃的杏眼疲憊又柔和地注視著她:“我知道你不會跟我透露關於皇儲受傷的具體情況,但我很擔心你,姐姐。”
“我說了,一切都好……謝謝。”
林深似乎被這種過於客氣的語氣刺痛,有些落寞地微微垂下視線,眼神卻仿佛不經意般掃過她周邊空無一人的環境。
“彆找了。安妮被我派去了宸宮。”林沅緩緩翻動著虛擬屏上的文件,“總得有個值得信任的人來看著那些‘囚徒’。”
林深的語氣有些意味不明:“你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了,姐姐。”
“人總不能白長這些年歲……但我現在不想跟你敘舊,阿深。”她的目光冷硬,疼痛中夾雜著尖刻的警惕,如同受傷的小獸。
林深的手臂動了動,似乎在摸索掛斷的指示鍵:“原本我擔心你像在蓬帕杜夫人的莊園時那樣……不過現在看來,隻是杞人憂天。”
一開始,林沅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十幾秒鐘後她反應過來,唇角微微勾起,在冷色調的燈光下像是枯坐的孤魂:“畢竟你勸誡過我,我銘記於心。”
她的目光追隨著自己在虛擬屏前劃動的手指:“我現在空有一個繼任者的名頭,還有一個改革小組組長的虛職。暫時沒有人真正站出來做什麼攪亂政局,恰恰是因為殿下沒有死。倘若我頭腦一熱殺了他,以後的結局尚且不必討論,當下我怕是就不能活著回到聯盟了。”
“我總得儘心儘力保住我權力的來源吧?”
林深短促地笑了一下:“這麼理智嗎,姐姐?”
“你到底想說什麼?”林沅有些不滿地看著他。
“沒什麼……隻是想提醒你,如果需要任何幫助,聯盟仍然是你最堅實的後盾。”
“但我希望儘可能不要牽扯到聯盟。”林沅略顯冷淡地拒絕了。
“沒關係,隻要你想,至少我會願意為你鞍前馬後。”他的態度實在奇怪,林沅沒有什麼心情跟他玩這種言語交鋒,想要趕緊掛斷通訊。
但林深再次開口打斷了她:“最後問你一個問題,姐姐……但也許,你比我更需要這個答案。”
林沅感覺他簡直有些人格分裂,人前人後完全兩副麵孔。她猜測也許是安妮身份攤牌的緣故,關於那些掩藏在海麵下綿延的秘密,林深終於慢慢願意向她顯露冰山一角。
“……你不殺他,真的隻有利益考量嗎,姐姐?抹去所有利益,此時此刻,你真的還能做到對他刀劍相向?”
林深飛快地說完,像惡作劇得逞一樣迅速掛掉了通訊,徒留林沅靜靜地坐在原地。
她的神情沒有驚訝,也沒有迷茫,甚至看不到一點波動,反而顯得有些冷漠。
但其實她慌亂極了。寂靜的會議室中,林沅停止了敲擊鍵盤,所有能聽見的聲音,隻有她自己如同擂鼓一般震動的心跳。
她曾堅定如鐵地許諾自己“愛恨封緘”,卻在林深一句簡簡單單的提問下潰不成軍。
她感覺自己分離了成了兩個人。
一個冷漠理智,侃侃而談地分析利弊。權力不是空中樓閣,要想控製帝國的權柄,就要控製住威廉。他活著,自己才能通過他繼續接觸帝國的政壇。他死了,自己的繼任者身份就是彆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每個反對派都會想要除之而後快。
另一個卻隻是不停地重複著林深的提問,在她腦海中循環滾動播放,如同惡魔低語:“真的隻有利益考量嗎?你敢說你問心無愧嗎?”
林沅感覺頭痛欲裂。她歎了口氣,雙手捧住臉頰,擋住整張臉,慢慢佝僂著腰,彎下年輕的身體,在燈光下蜷縮成一隻沒有安全感的、被滾沸的熱水燙過後卷曲的海蝦。
天地之間,隻剩下一個孤獨而迷茫的靈魂。
但她沒能在這種寂靜中沉浸太久。身後會議室的大門突然被急促地敲響,身前單向靜音的虛擬屏對麵,陳鶴明和萊茵的通訊人員也幾乎同時大聲報告:“殿下,緊急消息!”
仿佛一瞬間被點燃的炸藥,整個會議室的空氣在長久的寂滅之後開始極速流動,緊張不安的氛圍轉瞬蔓延。
林沅先示意通訊員稍等。她打開會議室的大門走了出去,院長帶著兩個神色倉皇的醫護在長廊微弱的燈光下踱步,身上手上都沾上了來不及處理的、星星點點的血跡。
看見林沅出來,院長的眼神微微一亮,身體前傾,急切地靠了過來:“殿下……情況不太好。”
林沅臉色蒼白,但神情鎮靜,要求他把話說明白。
院長歎了口氣:“那種特殊材料雖然數量勉強還夠……但與霍恩海姆殿下的身體產生了排異反應。”
“理論上來講這種納米級的材料之所以珍貴,恰恰是自適應能力強的緣故。但這是我們將它用於醫療研究之後,第一次真正在實際的手術中使用,出現了從沒有預見過的困難……”
林沅直截了當地打斷了他:“有什麼解決方案?”
院長似乎暗暗鬆了口氣:“其他備選方案的確也有,但都不是長久之計。而且融合已經開始,再剝離恐怕會造成二次傷害。”
林沅招手把遠處的副官叫過來:“立刻派幾個你信得過的人,把整個特殊材料醫療應用研究小組的所有研究員請過來。和醫院的醫護一樣,收起所有的通訊設備,事情了結之前不許他們回去。”
副官急匆匆離開。林沅拉住轉身想要回去的院長:“融合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院長謹慎地沉吟了一會:“這是一項理論成熟、實驗驗證也充分的技術,按照科學推斷,根本不會產生排異,成功率應該接近百分之百……這種情況在實驗過程中從未出現過,所以……”
他有些尷尬地看著麵無表情的林沅,覺得自己在盯著一個馬上就要魂飛魄散的厲鬼,額頭上滲出冷汗。
林沅單手拽著院長的白褂一角,輕輕將他扯向自己這邊:“如果霍恩海姆殿下活不了,藏在暗處的人會把我們都撕扯殆儘……”
她微微向前,小聲補充:“但我希望您知道,康倫的醫學院缺少一位終身勳爵做榮譽院長。”
“拜托您了。”她退開身,輕輕鞠了一躬。
院長戰戰兢兢地點頭稱是,小跑著往搶救室跑去。
林沅立刻回身進到會議室,大門自動落鎖。兩個通訊員正焦急地等待著她。
陳鶴明那邊的通訊人員推了推眼鏡,翻著手裡的紙質便簽,搶先開口:“一位自稱是霍恩海姆殿下複製人的青年在全網發布了一則視頻,宣稱霍恩海姆殿下已經失去掌控帝國的能力,而按照帝國從前的規定,複製的人造人應當成為合法的繼承者。”
萊茵的通訊人員穿著一身軍綠色的陸軍製服,憤憤不平地將拳頭擂向桌麵,嗓音中氣十足:“樞密院長老會突然宣布支持這位漏網之魚,認為新頒布的繼承方案沒有通過長老會審議,您的身份……不具有合法性。”
林沅站在桌前,冷冷地笑了一下,眼神中藏著熊熊燃燒的火光:“通訊,接長老會。”
智能通訊係統靜默了一會,溫柔的女聲中帶著一點非常人性化的歉意:“抱歉,長老會拒絕接通。”
陳鶴明的書記員壓低嗓音,卻藏不住自己的憤怒:“他們發布了一封公開信,要求您和殿下立即在宸宮廣場露麵,否則他們將闖入宸宮救出陛下,讓陛下親口宣布您和殿下的婚約無效。”
林沅意味不明地笑了:“看來咱們的保密工作還算不錯,他們急於知道威廉的生死呢……”
“襲擊視頻第一時間被公開,所有人都看到了殿下受到襲擊,儘管我們儘力清理全網的視頻,還是有一部分被傳播了出去。不過好在,他們應當不知道更多了。”軍官緊緊皺著眉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自己的武器。
伴隨“咚”的一聲巨響,屬於陳鶴明那邊的虛擬屏裡,大門被人大力撞開,一身西裝的陳鶴明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進來,肅殺的神色讓他一掃從前的懦弱忍讓。
他看到林沅在線,鬆了一口氣:“您準備動身去宸宮嗎,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