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某一天,在帝國B43星的年輕研究員被分配到屬於自己的“實驗品”時,林深也正站在銀河聯盟科學研究院的大門外,與一臉冷漠的安妮·貝克擦肩而過。
聯盟科學院有一個奇怪的、默認的傳統:整個研究院所處的模擬環境,始終是秋季時的萬物蕭索。
這裡從天空到建築,一切都是灰白慘淡的。霜冷的秋風始終不厭其煩地吹落每一片人造樹葉,卷著他們腐朽的屍體,在空氣中翻轉騰挪,四散於永遠不會再相聚的遠方。
儘管衛生機器人們永遠儘心儘力地打掃著整個科學院的環境,這樣的落葉難免惹人厭煩。
在擦肩而過的那一刻,林深猶豫再三,還是叫住了那位瞳孔顏色如同腐朽落葉的女孩。
“你的……頭發。”
安妮·貝克聞言,停下腳步,轉身看著麵前的少年。他不過十四五歲的光景,卻出現在與年齡完全不相稱的本科部。慘白的日光下,無框眼鏡遮不住墨色杏眼的熠熠光彩,反而在稚氣未脫的臉龐上,顯得更加深邃、智慧。
他耐心地對著安妮解釋:“你的頭發上……落了一片樹葉。”
安妮有著美到驚人的五官,卻伸出一雙和科學院環境一樣灰白瘦弱到嶙峋的手掌,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根根突起。她張著沒什麼溫度的淺栗色眼睛,摸索了半天,卻並沒有摸到什麼枯葉。
林深怕她誤會自己騙人,隻好小心翼翼越過她的側臉,伸手拈住沾在後腦的落葉,如同抓住一隻不會飛翔的蝴蝶。
靠近的時候,仿佛能聞到獨屬於實驗室的一種消毒水的味道,混雜在秋天落葉的腐朽氣息中,迎風而來。
那時候林深隻以為她也是科學院的研究員,或者學生。卻沒想到這就是整個研究院奉若珍寶的,大名鼎鼎的“灰雀”。
也是他未來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
隻是此時此刻,這個蒼白瘦弱的女孩子也不過是萬千“灰雀”候選人之一。除了意義不明的代號以外,不知曉、也不理解任何掩蓋在代號之下的真實意義。
但好在科學院不大。他們在這裡,可以有很多很多次的擦肩而過。
交換了姓名,聯係方式,實驗室門牌,家庭住址,喜歡的食物,新年的禮物。
也在聯盟科學院唯一一次為實驗而調節的大雪紛飛中,交換過一個懵懂的,冰冷的,濕漉漉的,落在臉頰的輕吻。
直到聯盟的科技水準即將再也無法維係維生係統中躺了多年的林沅的生命,直到那位金色卷發的帝國特使,在陪同皇儲低調到訪過聯盟的半年之後,再次帶著皇儲的密令和維生的設備秘密前來。
安妮·貝克最後一次見到最初的林深時,她正待在聯盟製造的巨大維生係統中,泡著特製的維生液體。
隔壁放著林沅的維生艙,比安妮這個要小很多。
由於無數明裡暗裡的攻擊,這裡的安保等級被提到最高。但安妮還是不可避免地在短短半年之內,受過了無數次致命傷。
但她並不覺得難過或者痛苦,在這對姐弟之外,她仿佛天生缺乏必要的情感波動。被母親要求成為“灰雀”的時候沒有,被“灰雀”的選拔實驗弄得遍體鱗傷時沒有,被暗殺林沅的各種手段傷害時也沒有。
她隻是很好奇。帝國未來皇後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位置,值得彆人無數次試圖毀滅躺在她旁邊的這個,孤獨、纖細、蒼白的女孩。那些暗殺者又是如何得知,這個除了驚人的美貌,隻有年複一年無聲無息長眠的姑娘,就是皇儲的心上人。
而在無數光年之外的星海遷移實驗進行到最關鍵處時,林深也最後一次來到這個埋葬了他整個人生的實驗室。
他最愛的兩個女孩,人這一生中最無法擺脫的兩種愛,全都蜷縮在這兩個風格迥異的維生艙裡。從四肢修長、靈動活潑的少女,蜷縮至瘦弱蒼白,仿佛要倒退回母體中沉睡的嬰孩。
安妮尚能遊過來,隔著玻璃與林深貼著手掌。她穿著特製的維生服,小巧的臉頰被呼吸罩遮住大半,茂密的長發散在液體中輕柔浮動,如同亞麻色的海藻。
仿佛有一種源自於靈魂的預感,她無師自通地讀懂了林深的表情,以至於那雙孤寂又懵懂的眼睛,第一次蓄上了悲傷。
他們靜靜地隔著玻璃,貼著對方的手掌。慢慢地,慢慢地,越靠越近。
安妮將自己不被呼吸罩阻隔的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上。與林深越發熟悉之後,每一次望向他時,她淺栗色的眼睛不再是一片枯萎的落葉,而是振翅的蝶翼。
而此時此刻,蝴蝶垂下了翅膀,不敢直視終將如期而至的彆離。
在她垂下的視線沒有望見的地方,林深正繼續慢慢地靠近,一如那個她永生無法忘卻的、突如其來的雪夜。在和聯盟路燈一樣微弱幽暗的實驗室照明燈下,隔著維生艙壁,林深湊近、再湊近。
柔軟的唇瓣,觸碰堅硬的玻璃,如同親吻光潔的額頭。
安妮卻隻是低垂著目光。她想起林深在這半年間無數次提到過的故事:在每一個可以窺探的時間線背後,有一個注定沉睡的美人,和一個注定坍縮的節點。
人力不能理解這二者的關聯,但是大數據的推演發現,每次讓這位美人更接近她的初始數據,就會讓坍縮的節點來得更遲一些,仿佛一個無限接近通關的極限函數。
於是有著私心的小偷利用了聯盟的實驗平台,將無數科學家改變世界的心血,與自己的私心,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星海遷移實驗,林深藏在無數光年之外的秘密。安妮真的很想見一見。
但此時此刻,在越來越緊迫的時間下,他們隻能無聲無息地永訣。
事情不知為什麼就到了這種地步。而所有人早就身處其中,無法回頭。
又是半年過去。安妮覺得失去林深的時間,毫無理由的變得無比漫長。
再一次與林深重逢,或者說初相見時,安妮已經是一個看起來無比正常、可以遊刃有餘調動自己情緒的海倫學院學生。而林沅也剛剛在羅勒斯號上對威廉·霍恩海姆仿佛命中注定般一見鐘情,轟動寰宇地高調示愛。
看見眼前瘦高的男孩,安妮努力練習變得靈動的眼睛,再一次退化成那片枯朽的落葉。
她始終記得自己沙啞著開口的第一句問話:“你不是他……他死了嗎?”
也許是源自於對計劃核心的必要坦誠,林深立刻解釋了全部:“也許死了,也許沒有。但他已經不在這個時間線……他的DNA也絕對支撐不了反向遷移,否則我不會被他拚命置換到這裡。”
“置換?”
“簡單來說……我是另一個時間線的林深。”
似乎沒有任何變化,或者說,除了年長一歲以外本身也不會有任何變化的林深微微垂下了頭:“我很抱歉。”
“抱歉什麼?”
“弄丟了你的愛人。”
安妮平靜地看了他一眼,笑著搖搖頭:“他不是我的愛人。”
但淺栗色的眼睛卻第一次蓄滿了淚水。
她摸了摸臉頰:“真好……”
“什麼?”
“我以為我已經不能算人類了……原來我還會真心實意地為某個人而哭泣啊。”
她假裝不太在意地抹了抹淚水:“那麼,在你的世界,我們認識了嗎?”
林深頓了頓,搖了搖頭:“距離越遠的時間線,變數就越多。”
安妮頷首,順從地接受了他的說法。隻是也有一些疑惑:“你們算是成功了嗎?”
“畢竟……”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四周,幾乎每個有人的地方都在熱烈地討論新鮮出爐的重磅八卦。秘密躺了多年醒來的林沅,出現在公眾視野的第一件事就是表白那位帝國的皇儲。
怎麼不算天定姻緣呢。
林深卻有些放鬆地笑了:“即使是物歸原主,融合也仍然需要時間……給我的好姐姐一點等待的寬容吧。”
安妮問他需要多久。
“也許睡一覺醒來,也許一年半載,也許一輩子也融合不完。這就看命了。”林深不甚在意地說道。
“你和他……很不一樣。”安妮的目光盯著自己的鞋尖。
“為了不讓人起疑心,麻煩幫我變得與他更相像吧。”
後來的故事,就到了下一年舞會。安妮在人群裡遠遠望見舉止大方得體的林沅,仿佛聽見了命運鐘聲的臨近。
提線的木偶,也曾在某一瞬間,懵懂地憎恨過宿命。
但她對這對姐弟始終抱有著難以言說的感情。不能簡單地歸之為友愛或者情愛,而是於蠶繭裡長眠化蝶時,聆聽著另一隻蠶的心跳;或者是永無止境的頌讚中,對注定彆離的結局傾注的心血。
於是她握著最愛的花,像蝴蝶一樣輕盈地落在林沅的生命中。
倘若長路漫漫,那就陪你走接下來的前路。為自己的願望,也為回不來的人。
當她第一次握住林沅的手,笑著帶她奔赴荊棘與鮮花並生的未來時,在遙遠的帝國,毫不起眼的B43星上,年輕的研究員正頹唐地望著他已經相處了兩年的實驗對象。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說話呢……米婭?”
雖然同為人造人,但研究員有著被基因強化大幅提高的智力和思維能力。他和所有同期的人造人一起,格外幸運地成為B43星中比較特殊的一群存在。
雖然這種特殊也隻是享受到一些正常人本應該擁有的權利。自由出入,自我支配,甚至自由戀愛。
但對於B43星這個巨大的人造人工廠來說,他們簡直擁有著中了頭彩一般的人生。
很多研究員以此來催眠自己是正常的、普通的人類。並與同為基因強化的各種上流社會的人造人們相遇相知,甚至結婚生子。
下一代,就變成了洗清一切“烙印”的,真正的人。
而在所有年輕研究員們忙於把自己的閒暇時間變成婚戀試驗的舞台時,有一個特殊的研究員,從不參與他們的活動。
他年輕,俊秀,是很多女性研究員的搭訕對象,甚至也非常受男性研究員的歡迎。
可是他不喜歡與這些人交朋友。他覺得自己沉悶且無趣,過不來那些光鮮亮麗、遊刃有餘的人生。
他始終獨來獨往,直到B43星高層通過綜合研判,決定讓他成為那位最珍貴的基因強化造物,新的、唯一的長期研究者。
之前負責這位姑娘的,是一個完整的科研團隊。不是人造人,而是一些秘密從帝國首都星來到此處,心比天高的科學家們。
在以帝國皇儲為代表的新興軍方勢力大力打擊人造人產業鏈,以期掀翻背後充滿血腥的舊貴族和樞密院時,這些科研人員擔心承擔連帶責任,帶走了所有的實驗數據,隻給B43星留下了這個無比珍貴,又一文不值的姑娘。
無比珍貴是因為一旦器官再生成為現實,那麼每一個帝國貴族都必將擁有一個獨屬於自己的器官奴隸。
從生到死,量身定製。不同於普通器官買賣的等待時長和不確定性,在他們漫長的、無憂無慮的人生中,隻要有任何意外的災痛,就可以隨時隨地、重複多次獲取到完全匹配的器官,也不需要背上任何的道德負累和額外的費用。
一個可以一直切割、再生的人造人,將支撐他們永遠可以隨時獲取年輕的器官、年輕的皮囊。
某些複雜的基因強化具有極其危險的不確定性,每一個人造人背後是無數個失敗的產物。人們暫時很難將這種基因強化用於自身,卻可以立刻享受到這一切給自己帶來的便利。
人類的壽命終有儘頭,科技的力量卻能無限接近永生。
但他們再也沒能複現第二個器官再生的人造人。仿佛是來自於造物者的一聲嘲諷,這個美麗的女孩像是偶然被泄露,又緊急收回的天光。
乍然一現,無影無蹤。
於是在越來越大的輿論和政治壓力下,這群滿懷野心的科學家們灰溜溜回到了首都星,隻把這個特殊的、美麗的姑娘,留給了一位孤獨的、年輕的研究員。
他們相逢於一個陽光豔麗的早晨。空氣中灰塵微微浮現,實驗品美麗而無神的目光似乎注視著年輕莽撞的研究員,又似乎沒有在看著任何人、任何物。
其實在最初,他也隻是覺得有趣。
他給這個姑娘起了一個名字,叫米婭。大概來源於他對普通人和普通人生,所能做的全部有限的想象。
也許這世界上就應該有這樣一個姑娘。她有著淺金的長發,淺綠色的美麗眼瞳。有一個活潑但特彆頑皮,常常惹得美人妹妹眉心微蹙的雙胞胎哥哥。和一個年輕英俊,在研究院表麵平靜的名利場中混得遊刃有餘、風生水起的未婚夫。
她應該有自己熱愛的事業,和平靜卻幸福的人生。
年輕的研究員日複一日趕著清晨的微光來到古板無聊的B43星造夢工廠。他們把他的姑娘轉移到這裡,給了一間單獨的、小小的實驗室,小到隻能放下最簡單的起居陳設,永不關閉的監控攝像頭,和一扇能抗住火力猛攻的大門。
如果沒什麼意外,在被拍賣出去之前,這裡就是米婭餘生的囚籠。
研究員日複一日地來到這裡,在B43星高層的監控下對米婭重複一些基礎的數據收集和行為研究。
漸漸地,他也終於明白B43星的光鮮背後,在米婭絕美卻無神的麵龐下,被隱藏在泥土最深處的悲哀,到底是什麼。
他忍著內心壓抑卻逐漸高漲的痛苦,不得不在高層發出的一些實驗指令中,親手打開他美麗的蘋果,切開那些柔軟的果肉,等待著那個被無數雙貪婪的眼睛注視、期待的果核,無限地消失、再生。
那些被收集到的實驗數據,不再是一些簡單的數字,而是他美麗的姑娘,雜糅著痛與血的骨肉。
但是米婭仿佛早已習慣。她的麵無表情不知是基因中自帶的痛苦免疫,還是從小到大對實驗無限重複的麻木。
在每一次實驗結束後,米婭蘇醒時,年輕的研究員曾無數次崩潰地抱著她哭泣,求她怨恨自己,求她把痛苦發泄在自己身上。
但美麗的人偶隻是無神地看著他,無愛亦無恨。
但她的研究員固執地認為米婭很痛。她需要一點愛,就像一朵小花,需要照一點陽光,澆一點水。
於是從每一天陽光照耀,米婭醒來開始,到星星沉睡,米婭也在他的懷裡沉眠,年輕的研究員總是固執地對毫無反應的米婭講話。
他跟她講述自己的夢想。也許有一天,不再有人造人的產業鏈,而他們這些被壓迫著的凡胎和靈魂,將獲得應有的人權。人們的苦難和悲傷,愛與依戀,都將被陽光照耀,被世界看見。
他對米婭描述外麵的世界,描述無比精彩的人文和曆史。他說,以前,在世界不是那麼發達的時候,在很久遠很久遠的時間之外,在一個沒有人造人的藍色星球上,曾經每一個人都擁有被稱為愛人和家庭的基本生存權利。他們會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創造一方屬於自己的小小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給米婭講述所有他能想到的童話故事。有時候也會絞儘腦汁地胡亂編造。他說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很多星球,有一個叫作玫瑰星的地方,住著一朵漂亮的小玫瑰。年輕的王子每天給它澆水,從天上收集陽光,再回到他的玫瑰身邊,把晾曬好的陽光,一點一點掛在房間裡。
因為玫瑰需要太陽,但是又害怕陽光太過灼熱。所以王子就造出了一個陽光房,給他的玫瑰做養料。
有時候他也會疑惑而痛苦地自言自語。他問米婭,為什麼人生這麼不公平。這個星球、甚至整個帝國的土地,埋藏著無數人造人的屍骨和血肉。他們撐起每一棟大廈,每一幢彆墅;他們是每一次觥籌交錯的杯盞,是琉璃碧瓦反射明媚燈火時的一瞬光影。
可他們終究什麼也不是。他們隻是反襯人上人光鮮亮麗的鏡子。讓人明白自己有多幸福,多應該滿足。
他問米婭,為什麼帝國的皇帝也是人造人,卻要默許人造人的痛苦,甚至反過來,加害這些人造人。
而米婭隻是日複一日睜著她無神卻美麗的眼睛,看著眼前的研究員。或許也有轉瞬即逝的波動,隻是快到讓人無法不疑心是幻覺。
直到再一次的實驗指令發布。年輕的研究員孤獨而憤怒。他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難道就是一次又一次殺害自己喜歡的人,再讓她得到所謂的拯救?
他砸碎攝像頭,在機器人趕來之前,憤怒而無力地將鋒利的實驗工具紮進自己小臂。他想,給他們一點“玩笑”,就說這是今天的實驗品好了。
然而他卻看見了仿佛幻覺的一幕。
從來失去靈魂一般的米婭,顫抖著瞪大了雙眼,像是突然生出血肉的人偶。
她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撲進年輕的研究員懷裡,陌生的鮮血沾滿了衣裙。
兩年來她終於第一次開口,聲音如研究員想象過無數次的那般動聽:“……不要。”
“會痛。”她顫抖著抱著年輕的研究員,幾不可聞地呢喃。
研究員以為自己早已經千瘡百孔的心臟,突然被鋪天蓋地的澀意爬滿。
原來,他的米婭,真的一直都是痛的啊。
但是米婭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鮮活。其實她也不明白,為什麼第一次,身體並沒有疼痛,心臟卻傳來一種密密麻麻的酸脹,像被昆蟲啃咬,又像被烈火灼燒。
人總是先感受到源自於心底的痛,然後才學會愛。
“米婭……”他顫抖著回抱住他的玫瑰。一瞬之間,無數的力量回到了脫力的靈魂。
在這個小小的,卻讓人無限痛苦和悲傷的實驗室。他們相依為命。
所以他不可以倒下。他要無比堅強,教會他的玫瑰,一個正常人應該擁有的一切。
語言,常識,科學,還有愛。
他們不會一輩子困在這裡。他們終將逃離出去。在更廣闊的天地奔跑,跑向原本就應該屬於他們的,自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