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雀(1 / 1)

“你以為他是真心實意要你繼位……”皇帝收回注視在虛擬屏上的渾濁目光,嘶啞著嘲笑林沅。

“你隻是他推出來的替死鬼、替罪羊。”

“你以為文明發展到如今,帝國為什麼靠著帝製,統領如此龐大的疆域,無數顆類地行星。”他怨毒的目光死死盯著林沅。

“正因為森嚴的等級製度、血腥的盤剝壓迫……一切一切,才有帝國存在的土壤。”

“你要理想主義、公平正義,首先被革掉的……就是你們自己的命!”他嘶啞地獰笑著,上氣不接下氣地拚命喘息。

“陛下……你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林沅垂下目光,仿佛絲毫不為所動,“你在乎的東西,對我來說一文不值。”

這個世界對她而言都隻是一本書,何況是書裡的皇位。她在乎的隻有自己,和家人朋友的性命。

……如果可以,還有更多萍水相逢,卻無比在意的,無辜人的性命。

她在一顆古老的星球過完了完整的童年。那時候的人類沒有這麼發達的科技,卻擁有比現在更加人性的文明。

為什麼時間在前進,曆史卻在倒退?

她覺得自己的心裡快要裝不下這麼多東西。瘦弱的身軀仿佛從不懼怕一切刀光劍影,卻隻有自己心底真正明白,這是怎樣一顆虛弱到不堪一擊的心。

威廉的軍隊從樞密院順利回到了宸宮,接管了一切,也變相地軟禁了帝王和他近來十分親近的幾位書記官。

林沅在他的寢宮裡踱步。威廉在這裡也放了一張他母親的畫像——銀色長發、碧藍雙瞳的冷漠美人。極致的美貌和極致的冰冷結合,是與威廉如出一轍的奪人心魄。

她坐在陽光照射的彩窗底下,像鎖在冰冷王座上的囚徒。

身後有規律的腳步聲一點點接近,仿佛敲響宿命的警鐘。

“……殿下。”林沅放下畫像,回頭望著仿佛從油彩中生動複現的年輕軍人,恍惚了一瞬。

威廉向著林沅伸出手,想要擁抱這個一次又一次給了他巨大驚喜的未婚妻。

林沅卻微微側身,躲開了他的雙手。

威廉頓了一下,緩緩放下雙臂:“阿沅……”

他冰冷堅硬的麵龐上帶著難以掩藏的疑惑與無辜,與方才利劍一般殺伐果斷的王儲判若兩人:“怎麼了?”

“殿下食言了。”林沅不為所動。

威廉耐心地詢問:“阿沅生氣了嗎?”

她白皙精致的麵龐冷漠地側向一邊,再次躲開他想要撫摸自己臉頰的右手,仿佛那隻純黑的軍裝手套是什麼褻瀆天使的惡魔。

“您答應過我,永遠不會臟了自己的手。”

她撤出一個安全的距離,沉沉盯著威廉那雙看似與自己溫柔相對的眼睛:“您在沒有十足把握的情況下,親自斬斷樞密院的血腥利益鏈。於公,天理昭昭;於私,威望大增。”

“可也埋下了無數危機的種子。殿下是覺得自己已經根深蒂固到不可撼動,足以與樞密院和他們背後的勢力背水一戰?還是覺得星際帝製已經不能適應時代,要做革命推翻帝製的第一人?”

她激動到微微紅了眼眶:“您就這樣著急,想做未來第一個被推上星際審判法庭的皇帝嗎?”

她心裡埋藏著巨大的、不知來源的恐慌。也許來自於被所有人欺騙和隱瞞的憤怒,也許來自於對失去威廉的可能性、失去對帝國動向掌控的惶恐。

她微微躬身,白皙纖細的雙手捂住自己小巧的臉龐,在指尖的縫隙中泄露一點瀕臨崩潰的歎息:“我身邊的每一個人,全都胸有成竹,全都彆有用心。隻有我自己,被你們每一個人的計劃推著往前走,做一個被蒙在鼓裡的蠢貨。”

威廉強有力的雙手終於試探著抓住了她的臂膀,把不斷顫抖著默默流淚的姑娘拉進自己懷裡:“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阿沅。”

林沅不明白。

她覺得一切看起來都很荒誕。她付以信任的朋友身手矯健到能夠單挑基因強化的人造人,她無辜正義的同學能夠在全場屏蔽中錄像這場血腥的拍賣會,為皇儲的計劃恰到好處的鋪路。她溫柔無害的家庭教師是皇儲安插在樞密院的一把刀。

而她擁有的那一點可憐的劇本,隻告訴了她最後一點。

“我知道你看到攝像的角度……會明白過來這是一場精心的布局……但我沒想把你牽扯其中。”威廉擔憂地看著她。

“我向你保證……感情是真的。如果在這場爭鬥中有任何意外……我已經為你鋪好了前路。”

“你總是這樣……”林沅抹去自己軟弱的眼淚,“你要我相信你什麼呢?謝謝……但是,我們彆討論這些沒有意義的事了,殿下。”

“你有很多對於帝王來說非常寶貴的品質。堅定、自信、果斷、野心。它們很好。但不必偽裝成‘愛’了。”

她暫時不想再跟威廉說話。忙碌的通訊叫走了憂心忡忡、一步三回頭的皇儲。

林沅再次一個人坐在偌大的寢宮。

冷色調的房間和威廉本人一樣高大而冰冷。純白色的石刻遍布四周,“殉道天使”的三處雕像環繞著中間的大床,仿佛迫不及待地迎接下一位殉道者,也像是為注定的悲劇而默默垂淚。

她孤獨地蜷縮在座椅上。

從小時候起,林沅就學會了在一切艱難困苦中抓住求生的機會。在地球鄉下的那個孤兒院,她永遠受所有人的喜歡。

因為她漂亮、溫柔、善解人意。永遠在最恰當的時刻表現出最恰當的情緒。而當大孩子們欺負小朋友時,她又會忍不住地爆發,像一頭護崽的母獅子一樣保護那些脆弱的小孩。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永遠在下意識地、習慣性地扮演。

剖開那些或堅硬或柔軟的虛假外殼。她隻是一個孤獨的,緊張的,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爸媽和林深的通訊接二連三地響起。她有些疲於應對,隻是不斷地重複著,自己沒事,自己很好。不知道是想讓對方放心,還是想讓自己收到心理的暗示。

林深感覺到她情緒不好,在掛斷通訊前,欲言又止:“姐姐……你要提防周圍的所有人……你們的對手很難對付,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林沅示意他解釋清楚。

“你跟我提到的那個襲擊者,既然他和他妹妹都是樞密院某位書記官直接資助下的產物……那麼,襲擊實驗室的動機,隻能是你和皇儲。”

“如果沒有現在這一出鬨劇,他們最開始的計劃,恐怕就是利用那個少年泄露你們實驗室的機密,從而以你身份的不正當性,彈劾皇儲對你的過度信任。”

林沅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對他表示了感謝。

“姐姐,你說……”林深意有所指,“人真的能夠輕而易舉地扮演自己從未見過的東西嗎?”

林沅心裡猶如炸雷轟響,立刻警惕:“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姐姐。”林深隻是柔聲安慰她,“再見。”

然後不等林沅反應過來,就迅速掛掉了通訊。

她怒不可遏地在寢宮裡來回踱步,突然有了一種荒謬的猜想。

林沅讓守在門口的軍官給威廉傳話,說自己回學院去,在軍官大概類似於“為什麼未婚妻不能給未婚夫直接發通訊”這樣的疑惑中大步流星地離去,卻並沒有去康倫,而是通過公共交通,直接到了隔壁的茨威爾。

安妮還沒有回家,泡在茨威爾法學院研究生的專用自習室,和同學圍在一起開心地討論著剛頒布的平權法案。

直到臉色並不太好看的林沅出現在門口,她才意識到自己好像還有解釋不了的謎團,灰溜溜跑到林沅身邊:“……阿沅。”

林沅禮貌地跟其他人打了招呼,輕輕牽著安妮的手,不容拒絕地將她帶走。

兩人漫步在茨威爾陽光明媚、鮮花盛開的校園中。本應該閒適散漫,安妮卻活像一隻縮著腦袋的鵪鶉。

時不時有各種代步飛行器和智能機器人在他們周圍飄過,安妮小心幫她警戒著周圍,林沅卻隻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你什麼時候認識的林深……不要說是他幫我還披風的時候。”

安妮不想繼續惹怒她,乖乖回答道:“三年前,聯盟科學院。”

三年前的時候,十五歲的林深剛剛升入聯盟科學研究院本科部,認識了聯盟科學院“灰白雀計劃”中,經過無數訓練和篩選,留下的最後一隻“灰雀”。

從那以後,安妮便被派往赫斯塔公國最珍貴的公主身邊,幫她成為那隻飛向帝國心臟的“白雀”。

她所有的升學計劃和訓練目標,都是為了“白雀”而存在。

在聯盟的時候,她不太需要為“白雀”做太多事,隻是不經意地遊離在林沅周圍,卻從未引起原主的注意。

直到去年,如今的林沅“覺醒”。命運的齒輪開始旋轉,“灰雀”與“白雀”的人生共同展翅向前。

“……我還真是珍貴啊。”林沅自嘲地笑了。父母兄弟,朋友知己,未婚丈夫。她還擁有任何沒被設計過的人生嗎?

她盯著看起來天真而無辜的安妮:“難道不會不甘心嗎?”

安妮好像不能明白。

“作為‘灰雀’,為‘白雀’的存在而存在。”

安妮開朗地笑了。她擁抱身心冰冷的林沅,似乎想給她一點來自於朋友的溫暖。淡淡的雀斑隨著起伏的嘴角跳動,淺栗色的眼睛溫柔如水:“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從我誕生的那一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