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雲(1 / 1)

“什麼機會,殿下?”林沅仍然心係著病房裡的米婭,轉頭疑惑地看了威廉一眼。

他微微傾身,附在林沅耳畔,聲音低沉,帶著不能掩飾的愉悅:“改變帝國政治格局的機會。”

隔著最後一點幾近於無的安全距離,仿佛能聞到軍裝上永遠洗不乾淨的硝煙和血腥。

粗礪尖銳,割裂喉腔。

“這裡有醫生照顧。我會把兩位軍官和這個人一起留在這裡。”威廉的目光短暫在失魂落魄的年輕男人身上掠過一瞬,很快便繼續注視著林沅:“阿沅願意替我做一件事嗎?”

林沅目光堅定,如同月色下平靜無波的湖水。她鎮靜地回答:“身為您未婚妻職責範圍內的一切事物,請殿下放心交給我就好。”

山雨欲來,她瘦弱卻堅韌的身軀抵抗著外力的侵擾,仿佛風暴摧折下不肯彎腰的野花。

每次注視林沅的時候,威廉的眼神,都像是在萬年不化的堅冰中,儘力用雙手捂熱最微不足道的一角,化出一小灘淋漓的春水。

他抬起戴著黑色軍裝手套的右手,輕輕將林沅側邊披散的長發彆至耳後:“我要去一趟樞密院。雖然在這個時候,很希望你能陪在我身邊……但是需要你去一趟宸宮,穩住我的好‘父親’。”

“現在,他是我們手中最重要的籌碼之一。讓他乖乖待在宸宮,沒有你的允許,哪也不許去。”

兩人在醫院分彆。林沅回頭望了一眼身後巨大的建築,像是看著一隻吃人吞骨的巨獸。

她隱隱感覺到了,這個龐大的、顫巍巍的帝國,正走在曆史變革的風口浪尖。

無論前方是深淵亦或坦途,身為帝國皇儲的未婚妻,她彆無選擇。

威廉留給她的軍部親衛護送她上了軍用飛船。林沅路過門口內側繪製的銀色巨獸,假裝天真又不太在意地詢問身旁的艦艇長:“這是什麼……先生?很漂亮呢。”

四肢牢牢抓著地麵,威風凜凜的鬃毛根根倒豎,獠牙時刻威脅著看不見的敵人……這似乎是一隻銀色的雄獅。

艦艇長向她解釋,這是軍部雪獅係列飛船的徽章,代表著隸屬於帝國皇儲的雪獅部隊。

威廉沒有選擇那些掛著金色鳶尾花的軍部主力,而是將很少動用的親衛留給了她。

林沅未置一詞。隻是微微低斂眼睫,提起繁複的裙邊,向飛船內部更深處走去。

憑著雪獅號的動力,醫院到宸宮停機坪不過一瞬。林沅帶著一群整裝待發、武器滿載的軍官,浩浩蕩蕩向宮內走去。

飛船停駐的位置背對著宸宮大門,隔絕了前方廣場上遊行示威的人群。林沅提著裙擺,在親衛辟開的道路上不疾不徐地前行,優雅白皙的脖頸始終挺直,黑色長發一絲不苟地盤起,頭顱高昂,如同睥睨的天鵝。

宸宮的戍衛早已被威廉下過命令,一言不發地注視前方。

林沅極其順利地進到宸宮內部,帝王的書房中。她得到親衛的情報,陛下正在這裡接見幾位匆匆趕來的書記官,商量如何安撫遊行示威人群的事宜。

轟然打開的書房大門,像意外炸開的啞彈,將門內的皇帝和大臣嚇得六神無主,隻以為是有刁民或者叛臣闖入。

他們或驚恐或疑惑地看著突然闖進來林沅。她穿著一身淺粉色卻沾帶血跡的古怪禮服,唇角微勾,杏眼在小巧白皙的麵龐上黑到發亮,整個人顯得格外甜美姝麗,仿佛在清晨朝陽晾曬下的露水中采集花蜜的精靈,與周圍簇擁她的軍官們肅殺的氛圍格格不入。

病弱的皇帝突然劇烈地咳嗽,好像快把心肺咳出胸腔。他伸出枯槁的右手顫抖著指著林沅,卻說不出一句話。

林沅沉默地看著他,感覺像是看著一株行將就木的枯樹。

僅僅半年的時間,皇帝便衰老得像是年長了幾十年。他的基因鏈正在加速崩解,恐怕撐不過下一個半年了。

“怎麼,這是乾什麼?你要反了嗎!”那位在樞密院見過的老書記官看起來都比陛下要更年輕一些,此時正憤怒地瞪著林沅一行。

林沅並不急著應答。她示意身邊的軍官們不必緊張,緩慢優雅地向著皇帝的方向前行。

此刻她倒有些感激路易準備的這條廉價的淺粉色裙子。雖然材質普通,但是在黑白灰元素盛行的宸宮,仿佛一支盛開的粉色玫瑰,凝聚了全場所有人的目光。

她吩咐軍官們守住大門,在皇帝和書記官們暴怒的指責聲中不緊不慢地打開書房一側牆壁上巨大的虛擬屏幕,播放帝國新聞台正在直播的緊急新聞。

彙集在樞密院中央空地的遊行人群呼聲震天,拍賣會中的人造人慘狀像是一把點燃憤怒的火炬,將這些隱忍不發的人群灼燒至曆史舞台,發誓要和這些不公平的現象抗爭到底。

“拒絕人造人產業鏈!”“拒絕皇室特權!”高清直播的機器人將人群的呼聲一字不差地傳播至千裡之外的宸宮,麵色鐵青的皇帝和書記官們耳中。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想乾什麼?”皇帝終於平息了他那種破碎風箱一般的咳嗽聲,嗓音嘶啞,充斥怒火。

“沒什麼。”林沅優雅地坐在副官為她尋來的椅子上,正對著虛擬屏,專注地看著直播。

一位書記官似乎想朝著大門硬闖出去,立刻被按在地上,發出殺豬一樣的嚎叫:“……你們這是要造反!”

林沅示意兩位軍官壓著他過來。其餘的軍人們迅速恢複在大門口列隊的陣型。一個個銀灰色的挺拔身影如同矗立在陰影中的石像,不安的情緒迅速在皇帝與幾位書記官心中蔓延。

她平靜地看著眼前臉色漲紅的書記官,示意鬆開他嘴上的封帶。一句難聽的咒罵立刻脫口,不等林沅有所示意,看不下去的副官馬上給了他側臉重重的一拳。

書記官趴在地上,狼狽吐著帶著鮮血的唾液。

皇帝的憤怒像是被點燃的山火。他在兩位書記官的攙扶下慢慢向林沅挪過來,卻被軍人們攔下。

“好,好……你們現在出息了,翅膀都硬了。”皇帝環視四周:“今天過後,除非殺了我,否則你們都是陰謀顛覆帝國的叛徒,統統要被送上軍事法庭!”

軍人們依舊如同沒有情感的石像,麵對他的威脅,一言不發。

林沅始終優雅地挺直著腰背。她往日溫柔如同春水的雙眸,此刻銳利地直視著年邁的帝王:“陛下錯了。”

皇帝艱難地喘息。如同離岸後,拚命汲取氧氣的遊魚。

林沅繼續平靜地說道:“據我所知,陛下登位之初,叛亂四起,帝國搖搖欲墜。”

“這天下,是威廉·霍恩海姆殿下帶著帝國軍部,一寸一寸打下來,屍山血海填出來的。”

她仰視著不知作何感想的帝王,卻冰冷高傲地如同俯視一切,和皇帝最討厭的“便宜兒子”如出一轍:“您說,是誰,造誰的反?”

皇帝憤怒地大吼,卻根本沒辦法近她的身:“我才是這個國家的皇帝!你們反對我,就是這個國家的叛徒!”

他想要書記官們聯係直屬於皇帝的親衛部隊。書記官們的通訊儀器卻早已被軍官們卸下,整座宸宮也已經在林沅的授意下,處於單向的信號屏蔽之中。

此時此刻,這裡隻是一座淹沒在汪洋大海中的,孤零零的小島。

林沅聽了他的話,卻搖了搖頭,非常溫柔地笑了:“陛下,誰想要竊取帝國和平發展的成果,誰就是叛臣。”

皇帝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林沅也並不急著解釋。她專注地看著虛擬屏,憤怒的人群已經衝開了毫無防備的樞密院大門,打開了最深層的地下基地。

無數個人造人的“棺槨”安靜地陳列在樞密院的地下,在憤怒的火光中,得以重見天日。

威廉·霍恩海姆的身影出現在鏡頭中央。他帶領的軍隊展開警戒,艱難地阻攔著憤怒的人群。威廉卻接過一位示威者手中古老的火把,乾脆利落地跳進密密麻麻的“棺槨”之中。

皇帝終於意識到了最不對勁的地方。他驚恐地掙紮著,眼珠仿佛要瞪出骷髏一般的眼眶:“你瘋了……他瘋了……你們這些瘋子……叛徒!”

“叛徒!”他嘶啞地大吼,好像一具被恐懼和憤怒焚燒的乾枯屍體,在肉眼可見地衰敗、扭曲和腐朽。

他頹唐地蹲坐在地上,發出讓人恐懼的沉重呼吸,眼睛血紅。

幾位書記官也茫然不知所措地看著虛擬屏上的一切。

林沅卻似乎終於“良心發現”一般,耐心地向他們道歉:“很抱歉……我知道,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而殿下即將斷掉樞密院最大的財路……不過好在你們這些生來無父無母的吸血鬼,不必為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憂愁。”

她沉靜的目光轉向狼狽的皇帝:“大概在人造人製造之初,沒有人會想到,壓榨人造人最狠的,也是一位人造人吧?”

“你懂什麼……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蠢貨。”皇帝詭異地笑了,爭著一雙渾濁的眼睛,狠毒的目光死死咬著林沅的身影,“你們動了最不該動的利益鏈……我今天是輸了,可你們也必死無疑。”

林沅沉默地看著他。此時此刻,背景中的虛擬屏中,威廉正在慷慨陳詞。

一個直播機器人跟著他飛下基地,在陰暗與光明交織的邊界,清晰地收錄著威廉堅毅俊美的麵龐,和堅冰般冷峻的湛藍色雙眸。

他開口,聲音帶著與麵對林沅時截然不同的威嚴和肅穆,如同冰棱突起的石窟中,四處橫生的鐵刃:“……我將在此,親手結束傳承百年的痛苦宿命。”

他展開右臂。古老的火把像是飛翔的孤鳥,借著臂力飛翔至視線儘頭,無窮無儘的人造人“棺槨”中。

熊熊火焰瞬間點燃,順著連綿的棺槨迅速向威廉的方向襲來。

人群爆發出一陣掀破天際的歡呼。威廉借著機器人的手臂迅速上升,躲過奔湧而至的火舌。

他平穩地降落在地麵的人群邊緣。人們的目光驚異又敬佩,轉瞬之間,虔誠地如同朝聖。

直播機器人緊緊跟隨而至。高清鏡頭下,一點點的煙灰痕跡,將他大理石一般光潔的皮膚渲染地更加真實。

他在一陣又一陣巨浪般的歡呼聲中大聲開口,聲音順著星際網絡,傳播寰宇:“我在此宣布!”

“第一,終結星際帝國境內一切人造人產業鏈。從此刻起,禁止進行任何相關的生產和研究。”

“第二,終結皇室一切合法生產人造人作為器官庫的特權。銷毀所有從出生起,就冰凍著等待被使用的、我的人造人兄弟姐妹。器官買賣,不再是人造人的宿命。今天,我以身作則,用我一個人身負的罪孽,結束所有無窮無儘的苦痛。”

“第三,推行平權法案。人造人享有與自然人一樣的一切權利和義務。”

人群中的歡呼帶著掀翻一切的偉力。虛擬屏外的皇帝卻隻剩下虛脫一般的惶然:“這個騙子、小偷、無恥之徒……”

他憤怒卻無力地咒罵著:“那裡根本沒有他的兄弟姐妹……那是我的……我要長命百歲有錯嗎,我想活著有錯嗎?”

“他是殺人犯……”皇帝顫顫巍巍指著虛擬屏,似乎在勸誡林沅,“你看不出來嗎,他在殺人啊!”

他環視四周,被這種平靜的沉默近乎逼瘋:“他在殺人……一樣都是殺人,你們為什麼不肯擁護我!”

“什麼特權的器官庫……他是害怕這些人威脅到他繼承皇位!”

林沅耐心地看著他:“要想結束器官買賣,皇室必須自身作則。總不能廢除一切產業鏈,卻因為自己的‘仁善’,留下人儘皆知的後路……殿下說了,這是他的罪孽。他從未說過這是一種光榮。”

皇帝“呼嗬”“呼嗬”地喘著粗氣。

“如果沒有您帶著樞密院的大肆斂財,讓樞密院成為B43星背後最大的資本。殿下他……何至於此呢?”林沅一瞬不瞬地盯著皇帝。這些在劇本中不曾細述的劇情,全部來自於威廉的調查。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可以長命百歲,我卻隻能當一個生來殘缺的人造人……”皇帝嘶啞的嗓音回蕩在大廳中。

“我也很抱歉,陛下。但你的悲劇,不該用彆人的悲劇來彌補。”

“你們這些瘋子。”他渾濁的眼睛老淚縱橫,“你們讓全帝國的人失去黑市的器官買賣,以為這是公平正義?”

“你們在挑戰人性……是絕不會有好下場的。”

林沅卻根本沒有任何動搖:“長命百歲可以靠基因優化,器官移植可以發展體外培育。這世間科技發展有無數方向,沒有一種該拿活人的一生做墊腳石。”

皇帝似乎大受打擊,不再說話。那位年老的書記官卻終於忍不住:“你們這些愚蠢的年輕人……妄圖用那點微不足道的力量改變世界。天真、理想主義,但是人類的發展曆史早就證明,理想主義沒有市場,隻有自掘的墳墓。”

林沅微微低頭,輕輕笑了:“您覺得我們愚蠢,是嗎?”

虛擬屏中,以熊熊火光為背景,占領樞密院多數派的九位書記官開始記名投票。伴隨著最後一位金色半長卷發、戴著麵具的書記官投票落定,威廉當場擬好的“平權法案”被全票通過。

林沅悠遠的目光注視著那位金發的書記官:“理想主義從來都是時代的棄子,命運如同草芥一般隨風飄蕩。可是紙醉金迷和貧窮落魄的人生終歸都是要死去的。能換來的一點微小的差彆,已經是力所能及的全部——在浩渺天地間,卻隻如同沙石洪流中的一粒微塵。”

她站起身,堅定的目光望著那位似乎不能明白她在敘述什麼的老書記官:“你以為你參透的是人生的終極。你錯了,你仍然還是不明白。”

“最高級的魚子醬和粗茶淡飯到了肚子裡,也不過是消化為成分相近的混合物;最頂級的皮包和隨手拎的帆布包,空間也差不多大。食物是為了果腹,包包是為了盛裝物品。人能享受到的物質背後的人生,其實沒什麼本質差彆,是欲望賦予了它們不同的附加價值。”

她看著屏幕中歡呼的人群,視線又轉回麵前這些頹唐的當權者:“人類,就是這樣一種,脆弱到會輕易被這些虛無之物擊中的種族啊。”

林沅親手撫摸著麵前華麗繁複的窗簾,突然向皇帝發問:“陛下,你覺得,燒掉這個華美的宮殿,需要多麼大的火焰?”

皇帝不解的目光看著她年輕倩麗的身影。粉色玫瑰在陽光下緩緩綻放。

林沅的視線沒有落定,仿佛看到了劇本中、夢境裡,廝殺著起義的平民和軍部:“一點火星就足夠了。隻要這世上還有最後的火種,就足夠它們順著這些羊絨地毯、綢緞窗簾,熊熊燃燒,燒儘一切。”

“你們終究會隨著時代的風腐化而去。”

“而我……我們。將在這無邊星穹裡,青史留名。”

視線儘頭,威廉在人群的歡呼聲中做最後的陳詞:“……倘若因為儲備器官庫的銷毀,在我發生任何意外時,造成帝國的繼位空缺。”

他冰藍色的眼瞳隔著虛擬屏,與沉默的林沅遙遙相望。

“儲君之位,由我的未婚妻,赫斯塔的公主殿下,林沅女士……”

“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