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小鳥,殿下。”至少小鳥還能自由自在地飛翔。
林沅裹緊風衣,感覺靈魂隨著身上沾染的雨絲滑落,滲進腳下泥濘的土地,埋進不見天日的黑暗裡。
泥土濡濕,在被擠壓成腳印的形狀時,發出因為扭曲而痛苦的尖叫,隻是微小到難以察覺。
威廉挪了一下頭頂飄浮的智能傘,把傘麵往林沅那邊推去,為她遮住全部的雨絲:“你好像總是有種我不能理解的憂愁。”
林沅不太想開口,隻是搖了搖頭。
威廉隔著外套,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兩個人慢慢往彆墅的方向走去:“你在害怕什麼呢,親愛的?你在赫斯塔被什麼女巫蠱惑了嗎,讓你去莫名擔心全人類的命運?”
“沒有。”林沅有些嘶啞地輕聲否認。額前的碎發被雨絲沾濕,遠遠看去,像是暗夜裡尋路的孤魂野魄,狼狽而落寞。
“你的背後站著赫斯塔大公,甚至整個銀河聯盟。另外,這樣說可能有點自負,但也許還可以加上我——你的未婚夫,星際帝國最名正言順的皇儲。這樣的開局,你究竟在害怕什麼呢?”威廉歎了口氣。
“須知盛極易衰,殿下。我隻是在自憐自艾,害怕登高跌重罷了。”
“怕什麼?我總會接住你。”
一陣風吹過,威廉微微側身擋住了隨風撲向林沅的雨絲。
“我的——”他望向林沅,黑夜中分辨不清眼底深埋的情緒。
“——玫瑰。”
天地寂寥,唯有風雨。
林沅心裡覺得有些好笑,感覺自己在努力扯動嘴角,卻根本笑不出來。涼風似乎吹醒了她的思緒。此時此刻,內心無比清晰。
在整個宇宙以兆計數都無法統計的行星中,即使在科技加持下,適宜人類生存的地方仍然極其有限。
爆發式人口增長的背後,對資源和土地的爭奪,從未有一刻停止。
鮮血和利益交織的關係,又何必妄談盟誓。
他們無聲地走完了接下來的路途。威廉一路護送她到房間門口,一絲不苟的軍裝上,再次不可避免地洇上了大片水痕。
林沅向他誠懇地道謝,回到自己的房間,睜著眼等待天明。
天亮後銀河聯盟的飛船提前趕來,林沅與蓬帕杜夫人告彆,才知道威廉在清晨時就收到皇室的通訊,立刻啟程動身回到星際帝國,沒有來得及與房間中的林沅告彆。
日複一日,一切像是為無聲的電影按下了放映的加速鍵。林沅和林深一起回到了聯盟,在平靜的假期生活中,康倫大學的開學日期就要到了,林沅的啟程日也近在眼前。
大公夫人和管家機器人幫她一起整理好了跨國讀書必備的材料和物品,前後忙碌了好幾個銀河日。
啟程前難得清閒,林沅突然想去赫斯塔的街上逛一逛。
赫斯塔的城市生活區之一,是一片依山而建的彩色房屋。這裡沒有過高的建築,環山而上的石板路旁,色彩鮮豔但並不違和的各式房屋鬆鬆散散地交疊在一起。
四季如春,陽光正好。家家戶戶的窗外,鮮花漫出圍欄。
沿街的房間大部分是商戶,自住的地方要穿過門市向後走,比前邊稍微高一些,露出二層的陽台。人們喜歡在這裡培植赫斯塔特有的某種紅色玫瑰,有些甚至枝繁葉茂到從商戶的門麵垂落。
鮮花,暖陽,歡聲笑語。
這是赫斯塔最普通的清晨。人們起床打掃家門口,準備開始一天的生意。給濕漉漉的頭發裹上粉色毛巾的姑娘,在二樓陽台一邊刷牙,一邊和街對麵的友人含含糊糊地聊天。偶爾聊到一些新聞或者劇目,帶著顯示屏的小機器人會在兩家二樓間飛來飛去,像忙碌采蜜的蜜蜂。
林沅走在石板路上,偶爾抬頭看見天上飛來飛去的現代飛行器,感覺有種賽博朋克和歐洲中世紀交織的奇異美感。
在赫斯塔,勳爵隻是一種名譽上的榮耀,除了職位的工資外,並沒有其他的收入。大公官邸也是曆來公開的住所,隻要選舉任期未過,便可以一直在其中居住。
人們看見街上散步的公主,熱情地跟她打過招呼,便繼續去忙自己的事。隻有在林沅偶然想買下一袋新鮮可愛的小番茄時,收到了攤主熱情贈送的兩顆紅彤彤的蘋果。
其實居民區不遠處就是集中采購出售的大型生活超市,還有密集的無人機配送物流。但是赫斯塔的人們為了懷念地球,仍然把這種售賣自種食物的習慣保留了下來。
林沅散步到了一家小型的音樂酒吧附近。白天的酒吧不出所料地門可羅雀,年輕的老板看起來睡眼惺忪,但仍然禮貌熱情地打起精神跟她打了聲招呼:“殿下日安。”
林沅好奇地看著櫃台上各種招牌飲品的立體影像不斷切換,直到一種熟悉的色彩出現在她麵前。
“等一下……”她慌忙地叫停,老板為她切換回剛剛閃過的雞尾酒。熟悉的紅藍白三色,這是大概二十個銀河日之前,威廉在蓬帕杜夫人的莊園為她調配的那杯酒。現在正靜靜地展示在億萬光年之外,一家小小的酒吧中。
老板熱情地向林沅解釋:“殿下,這是星際帝國最近非常熱門的一款雞尾酒,是帝國皇室一位匿名的皇族在帝國調酒師協會發布的。沒有名字,隻有一句英文。”
林沅瞬間了然。因為此時此刻,那張卡片仍然安靜地躺在她的書房角落裡。
You are the light at the end of my tunnel.
你是我隧道儘頭的光明。
“他說這杯酒送給一位心愛的女士。謹以協會的名譽為證,為這杯酒定下配方和冠名權。此後每一次售出時他所能抽取的利潤,會以這位L女士的名義,儘數捐贈給無國界組織,用於所有為全人類增添福祉的科研事業。”
人的情感真的很奇怪。
她始終努力厭惡著終將會變成暴君的威廉,卻仍然會在此時此刻不受控製地心跳加速。
林沅買下了一杯酒,卻並沒有品嘗,隻是請老板送給下一位上門的客人,然後轉身離去。
最後一次了。她想。
她在心裡為一切情感的萌芽劃上一條醒目的紅線。從此以後絕不再向人性的軟弱低頭。
倘若命運最終判他無罪,再來談論那些虛無縹緲的愛或者恨吧。
等她回到家時,智能機器人立刻殷勤地接過那些小番茄。兩隻撲閃的機械小圓球努力提了一路袋子,此時能量耗儘,無精打采地去給自己充能。
林沅回房換好衣服,回到客廳中,新鮮的番茄已經擺好,大公夫人也在這裡。
林沅親昵地撲進母親懷裡。舒晏摟著她,慈愛地看著女兒年輕較好的臉龐:“我聽說貝克夫人的女兒也考上了帝國的大學,就在康倫隔壁。”
林沅驚訝又開心:“真的嗎?林深幫我還了披肩,連通訊也忘了幫忙留,就趕去學校了。我都沒有聯係上安妮,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明天你們倆一起出發,去了帝國那邊也可以有個照應。”
林沅點點頭。心裡對於離彆的傷感稍稍減輕了一些。
舒晏有些心疼地歎了口氣:“明天你們倆出發的時候,正好趕上貿易法案的聽證會,我和貝克夫人都會忙得走不開……你父親就更彆提了。”
“媽媽,我和安妮也不是小孩子了。”林沅笑著安慰她,“放心吧,我們會照顧好自己的。”
舒晏點點頭,靜靜地摟著林沅,半晌才輕聲說道:“好孩子,爸媽沒有什麼能給你的。唯有赫斯塔大公女兒的身份,是你最牢固的依靠。你身後站著舒家這個聯盟最古老的政治家族,和你父親這棵政壇常青樹。但是……”
她正視著身旁的女兒,有些嚴肅地叮囑道:“去往星際帝國的路,是奔赴一場最縹緲最看不清前途的命運。我唯有一句話能送你。”
“隱忍靜待佳時。”
她耐心地解釋道:“根紮得越深,來年春天才能越發枝繁葉茂。根基不穩,卻聲勢浩大,難免高樓傾塌。”
“世事複雜,人心難料。想看清真相,就得明白一個道理——凡事不必看人怎麼說,卻要看人怎麼做。對一個合格的政治家來講,政治隻是手段,權力才是目的。拿到你想要的,就會是最後的贏家。”
她看著林沅略顯懵懂的眼神,微微歎了口氣:“無論如何,放手去做吧。什麼也不必怕,你有我們呢。”
林沅認真地答應,安慰母親:“開學沒幾天就是訂婚儀式,爸爸媽媽很快就會再見到我了。而且還有安妮和科裡維奇先生與我一起呢。”
舒晏點點頭:“訂婚需要的東西都幫你一起準備好了,禮服的款式也備了很多。不過等你去了帝國,可以看看有沒有更喜歡的,不著急定下來。正好安妮和你一起,可以請她幫幫忙。”
兩人聊了許久,直到夜深了,舒晏才十分不舍地放女兒回房休息。
林沅又回到了她的“公主塔”。她心裡明白,今日過後,當她邁出走向星際帝國的第一步,就不再隻是赫斯塔的公主,而是銀河聯盟與星際帝國之間,隨時準備插進對方胸膛的一把劍。
她終將孤身一人,邁向那無人可窺知一二的、迷霧般的命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