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沅沒有去動那杯酒,隻是把卡片仔細地收進手包裡。
她迷迷糊糊地睡下,大約四五點鐘時被蓬帕杜夫人的敲門聲叫醒。
夕陽還未落山,彌漫的火燒雲蹁躚萬裡。
客人們都在莊園主人的引領下來到後花園。林沅在這裡,再次見到了如海浪般延綿不絕的白色洛麗瑪絲玫瑰花叢。
這裡的玫瑰比羅勒斯號上見到的要小一些,卻是一樣的芬芳四溢。
林沅恰好穿著白色的連衣長裙,戴著草編的遮陽漁夫帽,隻在腰間和帽簷上方係了細窄的水藍色絲綢做裝飾,整個人和白色的玫瑰叢幾乎融為一體。
她站在花叢中,安靜地閉上眼睛,深深汲取著空氣中的花香,覺得心裡似乎格外安寧。
也許前路仍然危機四伏,但是此時此刻,世界寂靜得仿佛隻剩下鮮花與微風,足以把人心中的浮躁都儘數溺斃。
——直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她回過頭。威廉·霍恩海姆穿著一身深灰綠色的軍裝向這邊走來。他的腰間仍然一絲不苟地束著黑色腰帶,灰底金鳶尾花的領章在夕陽的反射下熠熠生輝。
他背著光線照來的方向在林沅麵前站定。遠處蘋果樹上掛滿了尚未完全成熟的果實,樹下肥碩的錦鯉遊來遊去。林沅仰起頭,有些看不清他的臉。
突然一陣微風拂過,掃落零星幾片玫瑰花瓣。柔軟的白色像起舞的精靈,溫和地掠過威廉的側臉,短暫停留了幾秒。平時總是平靜但銳利的藍色瞳孔,在花瓣的侵擾下流露出了短暫的迷茫。
林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幫他拂去臉上的花瓣。
白色的精靈卻很快隨風跳躍去了遠方,隻剩下即將撫上威廉眼睫的纖細手指。
林沅尷尬地收起踮起的腳尖,想要放下手臂,伸出的右手卻被一個溫暖的大手握在掌心。威廉沒有戴軍裝配套的手套,林沅似乎觸碰到了手指關節粗礪的槍繭。
威廉放低了手臂,卻仍然輕握著林沅的手心。
“陪我走走吧,阿沅。”風中的花香似乎把聲音吹拂地格外溫柔。林沅點了點頭,沉默地走在他身側。
“還沒有恭喜您,梅星恐怕馬上就要成為星際帝國的成員國了吧?”林沅輕聲問道。
威廉笑著看向她:“阿沅太敏銳了,什麼都瞞不過你。多虧了有你幫我做‘說客’。”
林沅自嘲地搖搖頭:“我可什麼都沒做。”
“怎麼會呢?”威廉解釋道,“蓬帕杜夫人告訴我,能夠讓她在天平之中傾向於帝國,絕大部分的砝碼都來自赫斯塔的公主殿下。”
“阿沅,多謝你,願意幫我、幫帝國說情。”他一瞬不瞬地望著林沅,看起來非常誠懇。
林沅也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那麼,我可就不客氣地認下這份功勞了。”
“請問‘說客’會有獎勵嗎,殿下?”她睜著一雙澄澈如水的杏眼,回望向威廉。
威廉笑著點頭應下。
林沅思考了一會,才抬起頭繼續謹慎地問道:“您能為我許下什麼樣的承諾並兌現呢?”
“隻要你想。隻要帝國能做到。”威廉也專注地回望她,非常認真地回答。
“那麼。”林沅沉吟了半晌,“我要赫斯塔對梅星的優先貿易權和邊界行政許可。這樣不過分吧,殿下?”
威廉點點頭,追問道:“你不想我為聯盟許下一點承諾嗎,阿沅?”
“赫斯塔隻想做點小生意。至於聯盟,我應該還沒有那麼大的麵子。這要看殿下的誠意了。”她答道。
威廉覺得眼前的人好像一隻在滿地碎瓷中優雅謹慎、從容不迫穿行的小貓。他認真地承諾道:“我會與聯盟的總理事商議這件事。畢竟這裡是三國邊界。”
“那您也許了獵盟不小的承諾吧?”
“這是自然。”威廉輕輕歎了口氣。
林沅輕輕搖了搖頭,笑著說:“那個家夥,一看就很難纏。一般的讓步,他恐怕不會善罷甘休,非得把生意做得兩敗俱傷不可。”
“隻要把梅星納入帝國的版圖,不管獵盟的人願不願意,這裡的任何事務,都不是他們能夠置喙的了。”威廉湛藍色的瞳孔閃過一點銳利。
林沅抬頭看去。夕陽給他輪廓分明、鼻梁高挺的側臉描上一層柔和的金線,像一道禁咒,卻圈不住他熊熊燃燒的野心。
“這算違反了不對外擴張協定嗎,殿下?”林沅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不假思索地問道。
“協議的不對外擴張指的是戰爭,親愛的。”威廉很溫和地看著她,“梅星是主動尋求加入星際帝國的,我總不能在風雪天拒絕一個問路的無辜旅人吧?”
林沅了然地點點頭,卻仍然有些尖銳地繼續發問:“那麼,因為不對外擴張協定的存在,帝國永遠不會主動對外使用武力嗎?”
威廉不假思索地答道:“當然。隻要不是可以使用武力的特殊條件。譬如他國挑起的戰爭,或者是滅絕人性的恐怖主義等。換句話說,我們不會用武力尋求現有領土的擴張,但也不懼怕用武力瓦解所有試圖損害帝國的陰謀。”
“殿下——”她牽著威廉的手站定,仰頭看過去,忍不住自己心中逐漸升起的迷茫,“您會背棄自己的誓言嗎?”
“隻要是我承諾的,我願意用我的生命去兌現。”威廉並沒有嘲笑林沅突如其來的奇怪問題,反而非常認真地看著她那雙墨中帶著點深褐的美麗眼瞳。
“千百年前,銀河聯盟與星際帝國曾在赫斯塔星共同立下盟誓:從此聯盟與帝國將共同守護全人類的榮耀與幸福,終止一切貧窮與殺戮。願舉世界之力,凡人類有所踏足的星辰,皆要建成永遠和平、安定、無災無痛的伊甸園。”
威廉沉著堅定的聲音和夢中的嗓音逐漸重疊,林沅仿佛被一擊重錘狠狠敲向腦海,心臟狠狠撕裂,灌進夾雜著霜雪的淩厲寒風。
她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年輕俊朗的軍人,卻想起了在夢中,兩人最後訣彆的、熊熊火海包圍下的宸宮。那時候的他更加成熟穩重,眼神也更加冰冷。
其實林沅記憶中隻有原著一些簡要的片段。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夢到那麼清晰真實的威廉。
也許,真的有神女的“神啟”嗎?
神知道,她是凡人。所以會軟弱,會迷茫,會恐懼。
會……動心。
太可笑了。她忍不住唾棄自己。怎麼可以有人這麼愚蠢。連命運都做好了全部的提示,一次次提醒她,眼前這個人,是一個會背棄誓言,把權勢榮耀淩駕於人類命運安危和所有情感之上的——暴君。
她仍然一天天慢慢感覺到自己的心,無可救藥地怦然心動。
“你在擔心什麼,阿沅?”威廉的聲音把她喚回現實。
林沅突然掙開了威廉的手。在他有些無措的目光下行了一個微微屈膝的問安禮,聲音澀然:“抱歉,我有點累,先回房間了。”
她轉身走得越來越快,甚至忍不住奔跑起來,像躲避什麼一樣飛快地回了自己房間。
然後在地板上無聲地坐到天黑,連蓬帕杜夫人喊她吃飯也沒有出去。
期間威廉也來了一次,他敲了敲門,似乎說了什麼,但林沅沒有心情去聽。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怎麼做是最好的選擇。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像書中一樣,在威廉身邊一天天逐漸被迷惑了所有的心智。
我不能愛他。林沅心想。
我不愛他。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
愛沒有用。愛是萬丈深淵。不要跳下去。活著,讓家人活著,讓銀河聯盟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千萬千萬不要再重蹈前人的覆轍。
熱鬨的客廳逐漸恢複寂靜。窗外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林沅忍不住像遊魂一樣悄悄推開彆墅的大門,孤身投入到秋雨朦朧的後花園。
洛麗瑪絲玫瑰在微風細雨中輕輕搖擺。微不可察的雨絲幾乎不曾沾濕她的裙擺。
她慢慢走近那棵蘋果樹,靠著樹樁緩緩蹲下。豐碩的果實壓彎了樹枝,青澀的果子幾乎垂到她麵前。
林沅把臉埋進臂彎。雨絲輕輕撫摸著她裸露在外的皮膚,微微帶著涼意,卻並不是特彆寒冷。
她感覺心裡格外的寧靜。
這樣很好。她想。倘若能讓我埋在這顆樹下,來年秋天,變成一個甜絲絲的蘋果,似乎也很不錯。
什麼命運,不就不存在了嗎。
遠處好像有腳步聲傳來。林沅隻感覺自己的身體特彆沉重。不想抬起頭來。
也許我不理這個人,他自己就會走了。林沅心想。畢竟我現在看起來這麼怪異。
但她沒能繼續想下去。一雙帶著熱氣的手,把一件風衣外套罩在她身上,打斷了她的思緒。困擾了她許久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簡直堪稱陰魂不散。
威廉躬著腰拉著林沅離開蘋果樹下,撐開一把智能飄行的傘,有些無奈地輕輕歎了口氣。
“看我發現了什麼呢?一隻被雨淋濕的小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