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1 / 1)

門內的嗓音嘶啞而痛苦,像在忍受噬心灼骨的刑罰,壓抑地傳來:“不要……不要!”

不容君浮玉作出反應,伴隨著驚惶淒絕的尖叫,血肉被撕裂的沉悶聲音驀地響起,隔了一層薄薄的門板,在她耳邊炸開。

管不了那麼多,她後退半步,結結實實地踹了上去,房門轟隆一響,卻卻紋絲不動。

謝無妄:“踹不開的。門後畫了符——”

話音未落,隻見無名出鞘,伴隨著銳利錚亮的劍氣,如一支刺破長空的羽箭,撞向房門。

木門令人牙酸地吱嘎兩聲,終於還是不堪重負地裂成了碎片。

鋪天蓋地的腥臭味中,房間內的景象隨之暴露在二人眼前。

城主癱坐在那架精致奇巧的輪椅車上,兩頰凹陷、雙目泛白,像是被什麼邪魔歪道吸走了精氣。

肉身亦如枯草般乾癟灰敗,胸腹破開一個深邃的大窟窿,居然連一滴血也未曾流出,向外冒著漆黑如墨的魔息。

森白骨架之下的心臟暴露在外,已經停止了跳動。

胃部同樣如心臟般枯槁,隻是不知遭了什麼孽,竟被深黑的觸須五花大綁,緊緊吸附著。

彎曲蜿蜒的觸須又在胃部下方凝成一根臍帶,末端拴著一個魔氣四溢的嬰兒。

嬰兒躺在城主膝上,四肢仍在痙攣,喉嚨裡擠出的聲音如破損的風箱般嘶啞帶喘。

看情形,似乎就是她撕裂了城主的血肉,破腹而出。

嬰兒艱難地喘息著,嗓音卻成熟如中年女子,顯得格外詭異:“是你嗎?是你帶來了……噬骨花的果實……”

她伸出一隻細瘦如雞爪的小手,徒勞地向君浮玉的方向伸去,卻連她的袍角都夠不到。

君浮玉警惕地拔劍,指向嬰孩的腦袋:“城主為何會變成這副模樣?難道你就是那位燭妖?”

不對!這房內明明隻有魔氣,全然不見一絲妖氣。

即便那燭妖業已墮魔,可身為妖修,又怎會連半分妖氣都隱匿得乾乾淨淨,實在是蹊蹺。

女嬰並不回應她的話,緊緊依附在城主身上,皺縮如棗核的小臉扭曲著,眼裡滿是愛憐和執拗:“兄長,對不住,我還是把你弄壞了……”

“兄長?”君浮玉不敢置信地低頭,看向嬰孩脆弱的軀體,“你是——城主的妹妹?”

之前聽那兩個侍從說過,城主的妹妹早就過世了。

那這個女嬰又是怎麼回事?

“是你們害了他。”嘶啞的哭聲低了下去,怨毒的目光在嬰孩眼底醞釀成型,如冷箭般射向君浮玉,“是你們多管閒事!我千辛萬苦培育催熟的凡人身軀,竟被你們毀了!”

“培育催熟?”

君浮玉思考一番,試探性地問道:“噬骨花會激發凡人心中惡念,你是要將全城百姓培育成惡人,去討那大妖的歡心?”

“什麼大妖,那隻是幌子而已。”女嬰冷哼一聲,嗓音尖厲地戳進君浮玉耳中,“如今我兄長的肉身已然殘損,多說無益,你們也一起去吧!”

話音未落,房間四麵牆上倏爾亮起深紅的碎光,如破碎的屋簷瓦片般,沉重地壓了下來。

又是陣法。

這城主府真了不得,到處都是陣法!

天旋地轉之間,君浮玉一陣暈眩,下意識拽住了旁邊的謝無妄,方才穩住身形。

定睛一看,眼前又換了景象。

這裡似乎是桃溪城東門,日光慘淡,一排瘦骨嶙峋的乞丐互相擠著,無精打采地坐在牆根下,身前放著破碗。

君浮玉從襟中掏出幾枚零錢,放進一個年老乞丐的碗中。錢幣卻穿過碗底,啪嗒掉在地上。

謝無妄挑了挑眉:“她的魔息已經耗得差不多了,無法憑空喚起陣法,隻能以自身魂魄為陣眼,將我們鎖在她的記憶中。”

一個疲憊路人背著布袋向謝無妄走來,如幽魂般徑直穿過他的身軀,遠去了。

君浮玉會意:“隻有找到並擊碎她的魂魄,我們才能破除陣法。”

車輪碾過磚地的聲音自遠處傳來,君浮玉循聲望去,街道拐角處出現了一輛馬車。

車身掛著絲綢幔帳,兩匹皮毛油亮的駿馬沿道而馳,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中顯得格外惹眼。

一隻柔嫩白皙的手掀開車簾。

君浮玉順著動作,向車廂內看去。隻見掀簾子的是一位打扮華麗、養尊處優的陌生女人,身旁坐著個瘦削的男子,形容肅穆,大概是她的相公。

“是城主大人的馬車!”

乞丐們一哄而上,滿臉渴求,伸出沾滿塵灰汙漬的雙手。女人解開一隻錦袋,掏出大把大把的銅錢,喂雞似的拋出車廂,任由乞丐們瘋搶。

身邊的男子微不可查地嘀咕一聲:“都是些見錢眼開的賤民。”

君浮玉忍不住道:“你清高,你不愛財,有本事就從馬車上滾下來。”

她說的話,那男子自然是聽不見的,倒是謝無妄噗嗤笑出了聲。

乞丐堆裡突然竄出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豆芽菜般細瘦枯黃,撲到馬車邊,連連磕頭:“求城主大人救救我母親!”

車廂裡的女人動作頓了一下,吩咐車夫停了馬車,隔著轎簾問道:“你母親出什麼事了?”

君浮玉正屏氣凝神、豎起耳朵打算細聽,眼前的景象卻驟然融化,如水霧般消失了。再定睛看去,四周又換了模樣。

她認得,這次是熟悉的城主府後院。

一個俊朗的少年正倚在假山旁磕磕絆絆地背詩,旁邊蹲著個愁眉苦臉的少女,嘴裡叼著一根草:“你怎麼還沒背完……”

仔細看去,少女眉眼與馬車旁跪求救母的小乞丐十分相似,隻是麵頰豐潤了不少,雙目含光,稱得上神采飛揚四個字。

謝無妄:“你看這背不出詩的少年像誰?”

仔細打量了片刻,君浮玉試探性地道:“像如今坐在輪椅車上的那位城主?”

“小旻,你若覺得無聊,就去找柴四下棋吧。”少年摸了摸她的腦袋,“記得不要邁出城主府的大門,不然母親又該生氣了。”

“放心,之前幾次我都戴麵紗的。”名為小旻的少女吐了吐舌,“絕——對不會有人發現。”

她邊說著,邊揚起明媚熱烈的笑意:“再說了,隻要你待在府裡,那我就哪兒也不去。”

“那小旻願不願意聽我剛編的戲本子?”少年放下手中皺皺巴巴的詩冊,興高采烈,“傳說有個燭妖,懲惡揚善,受人人敬仰——”

“又是這一出!”小旻癟了癟嘴撒嬌,“我都聽過多少遍啦……”

話音未落,場景又變了。

這次是一間靈堂。四周的白布帷幔如瀑垂落,在馬車上撒錢的那名女子躺在沉重厚實的棺材裡,麵色灰白,神情安詳。

之前坐在她身旁的男子額間束了白布,眼淚順著瘦削的腮幫子流了下來,哭倒在棺材旁:“娘子,你怎麼能丟下我一個人不管……”

他這高昂激烈的一嗓子,如投石入水,激起了周圍此起彼伏的哭嚎:“城主,城主您怎麼就這樣去了呢——”

有人上前安慰啼哭不止的男子:“城主大人已逝,您作為她的眷侶,更要珍重身體啊!”

他悲啼著,轉頭恨恨瞪了身後的小旻一眼,五官被怒火灼燒得皺在一起:“都是你,是你害了她,是你克死了她!”

畫麵再度轉圜,靈堂的景象水霧般消散。

少年城主紅著眼咬緊牙關,抬起左手,掌心向小旻的臉頰扇去:“都怪你害死了母親和父親!”

小旻並沒有躲,隻是緩緩眨著眼,目光淒楚悲絕,望向少年城主:“你恨我麼?”

少年城主蒼白的嘴唇微微開合,卻未發出一絲聲響,揚在空中的手停頓片刻,用力揮了下去。

意料之中的巴掌脆響卻沒有傳來,小旻的身軀如深秋的花瓣般枯萎下去,軟塌塌倒在地上。少年城主捂著自己的喉嚨,猛烈地咳嗽起來。

“你找到那女嬰的魂魄了麼?”謝無妄目光微凝,指尖隔空敲了敲小旻灰敗的身體。

“嗯,找到了。”君浮玉不欲多言,啞聲喚道,“無名!”

明亮澄澈的雪色劍光照亮四周,攪碎周遭的景象,劈向謝無妄的身軀。

劍尖處並沒有傳來刺穿血肉之軀的觸感,更像是捅進了一灘泥漿裡那般,十分黏澀吃力。

嘶啞的尖叫聲在幻境之中回蕩,周遭景象一片片破碎剝落,露出原本的模樣。

還是熟悉的房間,女嬰顫抖著躺在城主膝上,氣若遊絲:“你居然……真的找到了我的魂魄。是怎麼做到的?”

謝無妄立在旁邊,抬眼戲謔道:“師尊真是狠辣無情,說殺便殺。萬一那個跟隨在你身邊的假貨真的是我,怎麼辦?”

君浮玉暗道:若真的是你,捅一劍就捅一劍吧,反正殺不死。

她早就注意到了,自從她給謝無妄簪發之後,他就時不時地抬手摸一把後腦勺的發簪,似乎很擔心發絲鬆散。

剛才在秘境裡時,謝無妄一次都沒有抬手摸發簪。

所以,她已然認定,秘境裡的那位“謝無妄”,是女嬰魂魄偽裝而成的冒牌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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