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閱了歸月宗的雜役名冊,君浮玉並沒有發現謝無妄的蹤影。
也許他現在是其他名姓?或者,他尚未進入歸月宗?
不管如何,決不能放任此孽障不管。
君浮玉回到自己窄小的房間內翻找片刻,終於從衣櫃深處翻出一枚喚靈鏡。
鋒銳的劍芒閃過,迅速刺破指尖,在鏡上滴了一滴鮮血。血珠緩緩融入光滑的鏡麵,她閉目凝神,回憶謝無妄的身影。
片刻後,鏡麵微弱閃動起來。一縷銀光順勢自鏡中飄出,如雛鳥的絨羽,被風裹挾著輕盈地飛遠。
順著這道閃爍的銀光指引,她乘雲踏霧禦劍半日,瞧見了一座偏僻的小城。
銀光幽幽落進城中,向遠處飄去。
正是傍晚,城中人影稀疏,天邊的金紅光線灑進寥落街巷,映得磚瓦亮堂堂一片。君浮玉追著銀光,在彎曲如鵝腸的巷內左拐右拐,終於在巷子儘頭,發現了幾個不懷好意的人影。
是三五個膀大腰圓的地痞,正圍著個瘦削的小乞丐亂踢亂揍,一邊咳痰一邊罵道:“爺爺的,居然敢摸老子的腰包!瞎了眼的小雜種,知不知道自己惹的人是誰?”
小乞丐如街邊的破筐般,被踢得滾來滾去,卻並不喊叫求饒,隻是抱著腦袋一聲不吭。
銀光在他頭頂停駐片刻,如霜雪般緩緩融進他的眉心,消失不見。
為首的地痞眼中精光一轉,彎下粗重的腰身,從路邊撿了一塊磚石,重重向小乞丐的腦袋砸去。
身體比腦袋率先做出反應,君浮玉還沒回過神來,磚石已被她的劍尖挑飛。
薄而修長的劍身壓住地痞頭子手腕,映出一抹輕飄飄的落日餘暉。
地痞頭子嚎叫一聲抽回手,不顧手腕被劃破的傷痕,嚇得結結巴巴:“修、修仙的?修仙的人來了?”
他臉上露出的驚恐神色實在過於明顯,君浮玉低頭看了看自己,不理解為何對方如此害怕。
另一個地痞啪嗒跪在地上,抓耳撓腮解釋道:“大人、仙尊,饒命!不是我們欺負人啊!這小子偷了我們老大的錢,所以才……”
“彆說了彆說了,她拿著劍!快走!”
幾人連滾帶爬地跑了,留君浮玉在原地茫然。
……剛剛,除了挑飛一塊磚石之外,她好像什麼也沒乾吧?
但看地痞的神色,仿佛遇到了什麼洪水猛獸。
“傳聞有個修仙的在這附近行俠仗義,極為殺伐果斷,見到惡人就直接砍。”嘶啞的聲音從君浮玉身後傳來,“所以他們怕你。”
君浮玉緩緩轉身,攥緊了劍。
小乞丐半倚在牆上,緊緊盯著她,頭發淩亂地散在臉側,漂亮的黑眸深邃如淵。雖然滿臉都是灰塵血跡,也能很輕易地看出,這是個長得不錯的少年。
驟然見到滅門仇人,一股血流直衝天靈蓋,震得她雙耳嗡鳴不止。
此時的謝無妄尚未喚醒劍骨,弱小至極。殺了他,就像碾死一隻蟲蟻。
握著長劍的右手卻停滯在半空,遲遲無法落下。
將來日的仇,發泄到眼前身形單薄、衣衫破爛的少年身上,這種事,她實在是有些做不來。
他肮臟瘦削的麵頰、布滿淤傷血痕的四肢,真能承接得住她充斥滔天怒火的劍意嗎?
幾年前,她也是這般身如浮萍,受儘欺辱。若不是得了拜入歸月的機緣,恐怕現在仍陷在街頭巷尾,與謝無妄如今境遇一致。
前世他說過,自己被歸月之人欺淩,所以才屠儘宗門。
若是能帶他回去,好生教養,歸月宗是否就不會覆滅於他的劍下?
最重要的,是謝無妄身負劍骨。這樣的好苗子,修仙界恐怕千萬年也難出一個。
如果歸月宗多了一個對宗門忠心耿耿的天才劍修,是宗門之幸。
帶回去後,如果發現其生性惡毒無法教化,再殺他也不遲。
思緒漸平,君浮玉向謝無妄伸出手:“願意與我同去嗎?我教你劍術咒法,管你吃穿。”
“你這意思是……要我拜師?”謝無妄抬眼,將君浮玉打量一番,目露譏誚,“不知閣下是什麼水平,能收我為徒?”
剛見麵就亮出獠牙示威,這樣的舉動,她再熟悉不過。
多年前,她也是這樣,習慣性地防備著他人的善意。
“歸月宗君浮玉。”君浮玉習慣性自我介紹,突然想起自己現在還隻是個外門弟子,說出去有點寒磣。
絞儘腦汁片刻,隻擠出一句:“我能讓你擺脫現在受人欺淩的日子,你不願意?”
“當然願意啊。”謝無妄從懷裡掏出一個臟兮兮的布包,畢恭畢敬向君浮玉雙手奉上,“師尊,徒兒剛剛偷了彆人的錢,足足三塊碎銀呢,現在就孝敬給您。”
“……為何竊人錢財?是腹中饑餓,還是其他原因?”
與恭謹的動作不同,謝無妄神情戲謔,肆無忌憚地盯著她:“好玩兒。”
如果他是歸月宗弟子,因為這等荒唐理由偷錢,早就被君浮玉罰去抄書了。
但現在的謝無妄,隻是個頑劣的乞丐。
她揉揉眉心,無聲歎了一口氣,拎起謝無妄,飛身上劍,升入半空,向宗門方向而去。
禦劍騰空,刺破碧色天幕裡的雲紗,迅疾前行。
作為凡人,這是謝無妄初次登高。
君浮玉以為他會害怕,或者好奇,謝無妄卻隻是懶懶地用她的披風裹住自己:“冷。”
她給他念了個能讓人渾身暖融融的咒訣,謝無妄又道:“困。”
然後他理直氣壯地雙腿一軟,險些從劍上摔下來,趕緊一把抓住君浮玉的衣擺,將她扯得身形晃了晃。
君浮玉不予理睬,過了片刻,謝無妄又鬨了起來:“我餓了。師尊,你聽聽徒兒的肚子響不響?”
“你是在戲弄我麼?”君浮玉轉身,神情淡漠地看向謝無妄的雙眼。
“弟子怎麼敢呢。如果師尊生氣,就直接將我推下劍去摔死吧。”謝無妄清脆地笑了,興致盎然,一副肆無忌憚的派頭。
一個微弱的念頭在君浮玉心裡升起。
——此時此刻,他隻是個沒見過什麼世麵的小乞丐,怎麼能做到如此冷靜?
真不愧是天生劍骨。
“這可是你說的。”她麵無表情,拎起謝無妄的領子,將他掛在劍尖上,像在秤杆上掛一袋麵粉。
寒風無眼,吹得謝無妄的破衣爛衫簌簌有聲。
腳下是萬丈深淵,他卻不覺得害怕,笑音如冬日上凍的泉水,斷斷續續噴湧而出:“師尊、師尊……饒命,我要掉下去摔死啦!”
在他連綿不斷的笑音裡,君浮玉專心致誌地運轉剛得到的靈力,佩劍禦風而行,帶二人回到宗門。
身為宗門弟子,君浮玉當然沒有隨意收徒的權利,更何況她還隻是個外門。但弟子可以雜役入宗伺候自己,上限兩位。
君浮玉不喜被人侍奉和打擾,向來都是一個人。此次為了能給謝無妄一個進入宗門的理由,隻能將他暫時添進宗門雜役的名冊。
明年的新秀演武,隻要她能奪得外門魁首,就有資格進入內門,拜長老為師。若能做長老弟子之首,就可以自己收徒。
君浮玉琢磨,自己肯定能在明年的演武中奪魁。
拜長老為師後,再過個四五年,自己應當就能超越絕大多數內門弟子了,到時候就可以真正給謝無妄一個師徒名分。
在此之前,就要委屈他頂著雜役的名頭了。
雖然如此,君浮玉也不會真的將他當仆從使喚。外門弟子的標準住宿規格是三人一個院落,君浮玉那間院落隻有她一個人,正好可以安排一間給謝無妄。
他對這一切沒有異議,隻是挑眉道:“什麼時候教我修道?”
“明日。”君浮玉看著洗乾淨後換上雜役裝束的謝無妄,少年發梢還滴著水,雖然身量未成,但已然十分高挑,黑衫修飾出寬肩窄腰,顯得俊俏而利落。
“我想現在就學。”謝無妄曲起手指,隨意彈了彈君浮玉的劍鞘,“這劍看起來還不錯,能不能送我?求求師尊了。”
君浮玉一本正經道:“未築基之前,歸月宗弟子皆用木劍。築基後,可以去萬劍穀挑選一把屬於自己的佩劍。”
“但我就喜歡你的。”謝無妄理直氣壯。
“不可以喜歡我。”君浮玉眼睛眨都不眨,“師徒戀不合倫理綱常。”
“我是說我喜歡你的劍!”
“喜歡我的賤?辱罵師長,罪加一等。”君浮玉將他按在桌子前,塞了兩本入門心訣,“罰你抄寫全書,明早我要看。”
“我不會寫字。要是能寫,抄十遍也不在話下。”謝無妄癟著嘴嘟嘟囔囔,撚起筆杆在指間轉圈,另一隻手將書隨手丟到一邊。
君浮玉站他身後,毫不猶豫地攥住他握筆的手。
清淺的草藥氣息自她懷中襲來,謝無妄怔了片刻,就在他失神的瞬間,君浮玉已經握著他的手,下筆飛快地開始抄寫。
稀薄的暖意自身後蔓延,她的手攥得很緊,仿佛無論如何也不會鬆開,讓他莫名其妙產生了自己正在被照拂的安全感。呼吸偶爾掠過謝無妄的後頸,像一片溫熱的羽毛飄過去。
對於君浮玉來說,做了這麼多年大師姐,教人寫字這種事,比打蚊子還容易。
對謝無妄而言,他就是那隻被君浮玉打的蚊子。
一筆一劃,一直寫到天亮。
一邊寫,一邊念,仿佛不知疲倦。
不管他如何掙紮耍賴,說自己手疼、困了,君浮玉都無動於衷。
中間他昏昏沉沉睡了,一頭栽倒在桌子上,白皙的臉頰印得滿是字跡,又被君浮玉拍著腦袋叫醒。
“你撿我回來,隻是為了滿足那點虛榮得可笑的同情心罷了。”他累得實在受不住,冷笑一聲,斜眼瞥她,“何必認真到這種地步?”
少年終於撕去頑劣的表象,露出淬了毒汁的獠牙,試圖找準獵物脆弱的脖頸咬下去。
君浮玉置若罔聞,神情毫無波瀾,攥著他的手繼續一板一眼抄寫。
三更天了,終於抄完了一遍。謝無妄已經手指酸痛,脖子僵硬,君浮玉也念心訣念得聲音嘶啞,卻還是將他按在書案前。
“……好師尊,已經抄完一遍了,夠了吧?”謝無妄已經困得一腦袋漿糊,軟了嗓子告饒道。
君浮玉軟硬不吃,手上動作不停:“你說過,如若能寫字,就抄十遍。”
“一遍就行!一遍就會了。”見她還不放過自己,謝無妄崩潰道,“其實我原本就能讀會寫,師尊,我知錯了。”
“能讀會寫?”君浮玉聞言,終於鬆開了他的手。
謝無妄忙不迭點頭,君浮玉驀然笑了,笑意在唇角漾開,如寒冰消融時悄然綻開的花瓣。
他看得一愣,還未回神,就聽她溫溫柔柔道:“那剩下的九遍你自己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