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雜豆燉(1 / 1)

四季筵 清辰嘿嘿 5175 字 2個月前

次日一早,趙懸收了兩條鹹肉準備給姚家人送去——一條肥的,一條排骨裹著瘦肉。

末世前瘦肉賣得更貴,畢竟大魚大肉的吃多了,大家都喜歡清淡有嚼勁的排骨,現世倒是肥肉更受歡迎了,肥肉可以榨油,而油可以炒好久的菜。這時候的肥肉不僅是糧食,還可以是救人性命的藥。

囑咐路安將兩條肉帶去田裡,看到姚家人後就給他們,今日她不打算下田,天氣一天比一天潮濕起來,她得整理一下餘留下來的糧食,另外用來除濕的炭也需要換一批。

去年收集來的大米還剩一些,人工磨出來的大米會偏黃,她將它們儲藏得很好,用厚實的塑料袋子密封著,然後藏在缸子裡,看了看數量,如果省著吃,可以吃到稻子豐收的時候。

冬天他們大多數都吃地瓜和土豆果腹,直到開春稻子種下後才敢吃飯。地瓜和土豆之類的作物產量很高,一些地裡即使是野生的也能生很多,但這些東西吃多了胃老不舒服。

麵粉已經沒有了,粉絲還剩下一些,就著前段時間曬乾的蘑菇和筍煮來吃,再撒上一些肉末,味道還是很不錯的,另外還剩下各種小袋的糧食,比如花生、小米、紅棗和各種豆子,一些因為藏得很好而保留到現在,被趙懸他們從一戶戶農家裡搜出來,一些是在田間收集的,收集來的糧食大多都瘦瘦巴巴的,大小不一,不是很好看。

將一些生了蟲的糧拿到房頂上過太陽,一些隻剩一小把的糧食被趙懸混在一起,用水洗乾淨了,準備做一鍋燉下。

這種東西如果在末世前,應該被叫做臘八粥。

但想想又不對,臘八粥的用料很講究,自己手裡這一把花花綠綠的糧食底子應該被叫做雜豆燉——裡頭豆子居多,黃豆、綠豆、黑豆……豆子煮熟了以後會脹大很多,並且頂飽,但是這種隨意將豆子煮熟的一鍋雜食卻不好吃。

黃豆可以燉豬蹄,黑豆可以煨五花肉,紅豆做糕點餡,綠豆單單煮成綠豆湯再放一點蜂蜜就很可口,但是這麼多種類的豆子偏偏不合適煮在一起吃。

而這種東西,趙懸已經吃了好久好久。

趙懸和路安先前所居住的營地是圍繞著一處糧倉而建起來的,糧倉裡有大米和玉米,但最多的還是各種豆子。

趙懸猜想這處糧倉或許不是屯人糧的,而是放置還未加工的飼料原料的。

與糧倉配套而建的房屋不多,基本都給營地的管事住去了,剩下的人便隻能圍繞營地支起帳篷來住,好一些的確實是帳篷,隨便一些的就是竹竿撐幾塊油布。營地裡到處都充斥著屎尿味。

男人一般負責守衛和將糧食運出去與其他營地交換物資,女人可以去外頭采野菜和草藥,或者做一些皮肉生意。在這裡獨自一個的女人過得很悲慘,她們沒有力量保護自己,連辛苦勞動換來的一點糧食都會被克扣,更不要說需時時提防他人的侵犯。

路安沒有和營地裡其他男人參與保衛工作,他被安排去修理電路或者營地管事弄來的各式各樣壞掉的車。

他憨憨的,答應說一個人乾三個人的活兒就真的乾三個人的活,但拿回來的糧食隻有一份半。每天天沒亮他就離開,直到晚上回來。

在營地裡他們隻吃一頓飯,就是路安帶回來的那把混著各種豆子的雜糧。

剔掉裡頭的沙子和老鼠屎,將糧食丟進水裡,悶上一個小時,再撒點鹽就可以吃了。

路安總是很強硬地將一鍋雜豆燉平均分成兩份,其實終日躺在床上的趙懸所消耗的能量遠不如他多,因此那一年他以極快的速度瘦下去,脂肪瘦完了便是瘦肌肉。有時趙懸抱著他,隔著薄薄的衣服,她可以感覺路安身上的皮肉已經垂墜下來了,像一個老人。

營地裡的女人都很會采野菜,住在隔壁的璐姐也不例外。白日裡男人們都在外乾活,她閒得無事就來找趙懸說話。

趙懸躺在床上看著肮臟的頂棚,默不作聲,但璐姐無所謂。她不需要趙懸回話,她隻需要一個人來靜靜的聆聽就好。

——趙懸是個很注意細節的人,恰巧她的記憶也很好,末世前她敏感又記仇,不大討人喜歡,但那時,璐姐所說的一切她都聽進去了。

她雖沒有和營地的女人一起出去采野菜,但她也知道,什麼季節采什麼菜,那菜又是什麼樣子的,一點一滴,璐姐說者無意,她聽者有心。

他們所居住的那一片僅僅她和璐姐兩個閒人,隻不過晚上以後就有各種男人進入她的帳子裡去消遣。

帳子不隔音,她常常會聽見璐姐痛苦的哀嚎和瘋狂的咒罵,以及男人不屑一顧的笑聲。

所以璐姐常常說她很羨慕趙懸,她說她的男人死了,現在隻剩一隻狗陪著她,但趙懸很幸運,她的男人一直護著她。

“這世道啊有的男人還不如一條狗,但是妹妹你的男人,比狗好,更比很多男人好。”璐姐的話時常很糙。

她的狗是唯一的伴兒,那隻叫黃豆的土狗平時很溫順,趙懸摸它的耳朵時它會軟下耳朵來讓她摸,但晚上有男人進帳篷時它就會瘋了一樣朝那些男人吼叫,一次有個男人被它叫煩了,朝著它的腦袋就是一腳,它飛出老遠,血從鼻子裡滲出來。璐姐和那個男人打了起來,結局是她連狗一起被揍得下不來床。

那幾日是趙懸去她帳子裡為她煮的飯。

璐姐的糧得來不易,但她會分出一半給狗,一碗雜糧她吃一半,剩下一半就給狗舔,她也不嫌臟,倒是嫌棄那碗雜糧:“就不該給這畜生取名叫黃豆,黃豆黃豆,吃的我現在叫它名字都想反胃,呸!”

再後來,天黑後璐姐就將黃豆鎖到了帳篷外,任狗一聲一聲地狂吠著。

黃豆是條母狗,它或許知道自己的主人正在經曆著什麼,它很著急,卻幫不了什麼。

黃豆懷孕時璐姐對著四方帳篷罵了近一個小時,趙懸靜靜聽著,也不知道她是罵那條不知來曆的公狗還是營地裡的男人。

璐姐雖然罵著,但還是將大部分的糧都留給了黃豆。她已經將黃豆當做了自己的唯一,狗懷著狗崽更需要吃些東西。

狗產崽時趙懸也在,璐姐養過豬,知道豬怎樣產崽,她也教過趙懸要怎樣幫助母豬生產,因此黃豆產小狗的過程還算順利。一共四隻狗仔,三隻黃的,像媽媽,剩下一隻純黑色的,估計是像了那隻不明來曆的野公狗。

那隻黑色的狗崽似乎有點傻,母狗的□□要塞進它嘴裡它才知道吃,不然隻會傻趴在那哼哼唧唧。出了一點動靜其他狗崽都火速拱進了媽媽懷裡,就它足足等了半分鐘才被嚇得一跳,然後眯著眼睛去找媽媽。

但是不知為什麼,黃豆的四個孩子還是一個接著一個死去,唯獨留下了那隻又瘦又傻的黑的。

璐姐抱著死去的小狗崽哭了一陣兒,而後過了半天,趙懸便聽璐姐喊她過去喝肉湯——黃豆很安靜地盯著那鍋肉湯,眼睛眨也不眨。

那時候璐姐的病已經很重了,她需要營養,黃豆心裡應該知道。

璐姐生得不是很漂亮,皮膚黑黑糙糙的,頭發更是因為常年不得保養而像一個雞窩。她也很瘦,臉頰深陷,連指甲都是灰黃色的,營養不良的人連指甲都不會長,而璐姐說她已經很久沒有剪指甲了。

營地裡的人都很瘦,但趙懸知道,她是病瘦的,因為除了瘦,還有一種叫人作嘔的臭味從她的□□處傳來。

她本就長得不好看,加之感染,來關顧他的男人就少了很多。她常常連餓著好久,趙懸看了不忍心,便將自己的那份口糧硬生生的餘下一點,每隔兩天都給她送一次。

在離去的那天夜裡,她最後一次去看了璐姐。

“姐,我們準備離開這裡了。”散發著惡臭的帳篷裡,趙懸揭開已經被睡黑了的被子,找到了被子裡那具乾屍似的人。

“走啦,你要去哪兒?”女人睜開死灰的眼睛,低聲蹦出幾個字來。她很久都沒有清洗牙齒了,趙懸聞到嗆人的臭氣,但她沒有躲開。

“隨便哪裡都行,這個營地快沒糧了,我想過不久它自己就要散了。”

彌留之際的人最終隻聽進了她前半句話,璐姐居然笑了:“好……好啊,離開這裡,去哪不好啊。找個荒村住下來,種糧、捉魚、養雞……做什麼都比在這個營地裡爛掉的好啊。妹妹,你比我有福氣啊……”

“姐,我還給你帶了豆子湯來,你吃一些,等我走了,我擔心你……”趙懸有些哽咽,她不是沒有心的人,這個姐姐對她很好,她卻沒有足夠的能力去保護這個姐姐。

在她被那三個男人侵犯時,是璐姐跑去找到了路安,這才救她了一命。

她的命其實一直都很好,有對她極好的外婆,有寵愛她的父母,有一直保護著她的路安,連唯一一次將要受到的傷害,都被這個隔壁本是與她毫不相關的鄰居給扼殺其中。

她是感謝璐姐的,她和外婆一樣,教會了她很多生存上的東西。

此時的璐姐已經失去了行動能力,趙懸記得她說過,當初她剛來這個營地時,本想去靠采藥養活自己,但她出門後便無人守家 ,等回來時,家裡一些吃的用的就會被偷光,無奈她隻能常年守著這個帳子做著皮肉生意。

她也是個很勤勞很堅強的好人,但這世道,就是不給好人活路。

趙懸扶起她坐在床上,讓她的頭枕著自己的肩膀,手裡的那碗雜豆燉不是往日那摻了大半水的模樣,反而很粘稠——趙懸知道這是她和璐姐最後的一麵,她在用這碗濃濃的雜豆燉感謝她這麼久的照顧。

水多的雜豆燉有很重的豆腥味,但濃了反而很是醇香。

她用湯勺舀起一口,輕輕吹了吹,送進璐姐嘴裡。

才沾濕了她的唇,璐姐就似乎驚醒一般想到什麼:“你要走,把黃豆也帶走吧……”頓了很久,她似乎在積攢力氣,語氣中似在祈求:“帶它走,它吃得不多,萬一你們真沒吃的東西,還有它不是……”

“璐姐……”

“帶它走吧,求你了,姐就隻求你一次,啊?”

趙懸感覺心抽著疼,她用力點頭:“我帶它走,你放心,就算餓死,我也不會吃它的。”

“好,好啊,”女人有淚流出來:“妹子,你是好人啊,你是我這輩子遇見不多的好人啊……”

給璐姐喂完了飯,趙懸擦了擦眼睛,為她蓋好了被子。床上的人呼吸很微弱,在趙懸扶她睡下後,那模樣已經與屍體無異。

她轉身去到黃豆的窩旁,正想著解開狗脖子上那根連著鐵柵欄的繩索,卻猛地發現,黃豆已經不是何時死去了。

它僵硬的屍體盤成一個圓,護著中間那條小黑狗。小黑狗還不知道媽媽已經死去,餓極了的它還在咬著媽媽冰涼的□□。

趙懸才發覺,確實好幾天沒有聽見黃豆的叫聲了。

知道主人快不行了,這是狗也提前隨著主人去了——這算不算是另一種圓滿?

用臟兮兮的手抹去眼角的淚,她小心翼翼地抱起那隻瘦弱的小狗崽,一時間竟又想哭又想笑。

那夜伸手不見五指,烏雲布天,星子暗淡,當勞累了一天的眾人都沉沉睡去時,路安拖著一輛板車和趙懸悄悄離開了營地。

板車上載著他們的全部家當,不多。車角落裡有一個破毯子裹成的窩,裡頭睡著一隻純黑色的小土狗。

路安在前邊拉,趙懸便在後邊推。他們漫無目的地朝前趕路,不知道自己的終點在何方,但在趙懸眼中,隱隱有著一種希冀。

“路安,我們給這隻狗取個名字吧?”

前頭那抹模糊的身影想了一會兒,說,“看它不是很聰明的樣子,就叫460吧!”

趙懸笑了笑,算是默認了。

他們這一走,就走了大半年的時間,期間他們受了很多苦,遇見了很多人,那些形形色色的事情和麵容在趙懸的腦海中一一劃過,讓她知道,人不能屈居一隅,營地的雜豆燉會讓他們暫時活著,但外頭的一年四季才會讓他們活成一個人樣。

——恍惚間,趙懸回憶起了很多曾經的事情。

記憶很長,未來也很長。

將這一小袋雜豆抱在懷裡下了樓,清水洗乾淨後,便可以放進陶鍋裡去細細煨煮,很長時間後,各種豆子和糧米會膨脹,變得軟糯,繼而會散發出糧食特有的香味來。

各種顏色的豆子在罐子翻湧滾動,還挺好看。

趙懸在粥熟後舀了一小勺嘗了嘗,很香,完全沒有記憶中那難以下咽的豆腥味。

蓋上蓋子,繼續讓豆子們燉著,時間越長,會越好吃。

再做兩個小菜,至於雜豆燉,可以等路安回來,看他想吃鹹的還是吃甜的。

豐富多樣的食物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安撫人的心。趙懸想,或許是現在的生活治愈了她,讓她嘗出了雜豆燉原本的味道。

——沒有難吃的食物,隻有不喜歡它們的人。

飯已經做好了,趙懸習慣性地坐在大鐵門外的台階處等路安回來,這裡的視角很好,無論路安是從村上頭還是村下頭回來,她都可以最快看到。

烈日當空,蟬鳴如雷。

小道上的熱氣蒸騰而起,而在這時,趙懸看見一個模糊人影朝這邊走來。

“路安!”她朝他招了招手。

460以為是主人迎接它,甩著舌頭一把衝了進趙懸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