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醬油(1 / 1)

四季筵 清辰嘿嘿 5448 字 2個月前

在立夏前一日,趙懸看見了除了路安之外的其他人類。

那日她和路安正在巡田,她正站在旱田的高處打量著那一片已經長勢不錯的玉米,路安蹲在田邊拔雜草,她閒極無聊地就爬上山坡朝下看那幾畝種在半山腰的糧食。

山下是一道蜿蜒的小路,直通向另一所位於他們村子下方的荒村。道路邊還長有幾株油菜花,油菜花期已過,因此這幾株花開得垂頭喪氣,但置身於一片碧綠荒草中又極為顯眼。

趙懸帶著一頂草帽,叉著腰伸著腦袋看向下方,正在思考要不要去摘那些花,而就在這時,有人從小道拐角的那頭緩緩走了出來。

——那似乎是一家人。

一對夫妻,一個孩子,一輛板車和四隻羊。

那夫妻中男的戴著眼鏡,鏡腿已經壞了,用膠帶纏著。他生得挺秀氣,五官輪廓沒有丁點攻擊性,帶著一種文化人的柔弱感和陰鷙。他穿著破舊的運動衫和一雙漏出腳趾的膠底鞋,正賣力拉著板車,板車上推著一些生活用品,比如棉被臉盆之類。

女的長著一張小巧的瓜子臉,模樣也好看,就是看著比男的要大上幾歲的模樣,也是一身破舊,隻是看上去還算乾淨,她留著一條長辮子。一隻手拿著一根小竹枝,正趕著羊群往前走。

讓趙懸吃驚的不是這個末世裡竟還有女人留著長頭發,而是她的左臂已經沒有了,那綢衫子本就有垂墜感,因為她齊肩消失的手臂,使她那個袖子顯得尤為空蕩蕩。

二人都奇瘦,男人瘦得顴骨都凹了下去,讓人懷疑他的臉是否能架住那個眼鏡,而剩下的那個男孩倒不顯得多瘦,他也穿著運動裝,隻不過明顯可以看出這兩件衣褲不是出自同一套。他抿著嘴,留著一個亂糟糟的小短發,模樣八分像那個女的,他身上背著一杆仿真玩具槍——趙懸能分析出這是假槍而不是真槍的原因,是因為真槍不僅這個孩子背不動,也不會讓一個孩子背。

此刻孩子正幫著男人推那輛板車,他額頭上滲有汗水,看得出他很累,但他並沒有停止自己的行動。

“小禾,狗狗,你們累不累啊,累的話就上車歇一下。”男人微微扭頭對其他兩人說。

女人搖頭:“我不累,倒是你已經拉了這麼久了,你要休息一下嗎?”孩子也緊接著說道:“爸爸我還有力氣!”

趙懸所在的半山坡並不高,她與那三人可以說是麵對麵的相遇,這幾日風一直很大,風帶動了樹木發出沙沙響聲,所以掩蓋那三人來時的腳步聲音。

他們陡然看見山腰上站著一個穿著乾淨、精神抖擻的年輕女人時也是一愣。

雙方有幾秒的愣神,緊接著趙懸臉色一白,一邊往回退一邊大喊:“路安!”

路安已經很久沒聽到趙懸如此驚慌的叫聲了,他眉頭一跳,以為她撞上了什麼野獸,撈起鋤頭便飛快跑過來,見著對方後也是一愣。

幾人皆是麵麵相覷。

倒是那個男人最快反應過來,他看了一眼這片整齊的旱田——方才過來的彎轉得很急,他們直到走到這裡才看見這明顯是有人栽種的成片作物,他立馬就知道這裡或許有常住的人類。

而常住的人,應該就是眼前這對年輕人。

剛才看見一個女人還不算吃驚,但馬上又衝出的高個男人叫他有些放心不下,他將女人和孩子攏在自己身後,僵硬地朝他們點頭:“你好。”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我們身上沒帶病。”

路安神色警惕,他也把趙懸護在身後,一直緊握著鋤頭,見那男人似乎沒有惡意,便也回點了頭。

雙方再沒有交流,男人又拉起板車啟程,隻不過他和女人還有孩子都時不時地回頭看他們一眼。

或許是怕他們在背後搞什麼小動作?

路安和趙懸站在原地沒動,但也一直盯著他們離去的方向。

末世後最殘酷的頭幾年,生存讓人與人之間失去了信任感,對於陌生人,趙懸和路安早就達成了共識:不理會,不幫助,不傷害。

兩人直到他們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路那頭,才緩緩走下了山坡。

趙懸緊緊地拉著路安的手。

路安看著她皺起的眉頭,回握住她的手:“不要擔心,看起來他們是一家人,不會來傷害我們的。”

為了一口吃食乾著殺人越貨勾當的人不是沒有,但帶著妻子和孩子的男人軟肋太多,他們二人年輕力壯,未必要怕那個瘦成骨架的男人。

末世最可怕的不是男人,而是幾個沒有家庭牽絆而湊在一起的男人,這些男人沒有親人、沒有可守護的感情後會變成魔鬼。看那家人的狀態,估計不是欺負老弱的人——他們被欺負得挺慘倒是,再樂觀點想,他們或許隻是經過這裡。

然而出乎意料的,那家人卻在這裡住了下來——趙懸所在村子的下遊也有一座荒村,徒步半小時即到,兩個村子由一個山坡隔開,站在山坡上便可以同時看到兩座村子。他們對那座荒村很熟悉,初來時他們搜集食物時並沒有漏下它,春天的時候路安還在那邊逮了雞回來。

那家人便在那裡住下來。

最先發現的竟然是460。作為土皇帝的460在巡視它的江山時發現了其他人類的行蹤,它趕緊跑回來,咬著路安的衣角拉著他去看,當路安站在山坡上看見對麵村子升起的炊煙時,他便又將情況轉述給了趙懸。

趙懸回以憂心忡忡一聲感歎:“啊?!”

路安說:“說不定是在那裡臨時修整一下吧?我看那三個人瘦成那樣,再走下去估計會沒命。”

趙懸一想也對,他們兩人流浪時也會在支撐不住的時候暫時留在某地,等收集夠所需的物資後才會再次離開,因此她就半懸著一顆心等待著,等待著那陌生的一家人離開——直到他們二人在自己田邊上發現了那家人整出了好幾畝田。

趙懸會挑田,幾畝水田旱田都是地勢好又肥的,人家也不傻,知道這片地好,便挨著他們的田開荒。

有幾次還遇上了對方,但都是那個書生氣的男人。那個男人還是瘦得過分,穿著一件破了洞的汗衫,帶著一頂缺了邊的草帽,正賣力地鋤地。看見趙懸和路安後他會停下手中的活來,對他們微微點頭,笑容很是真摯。

趙懸已經不大會和其他人交流了,都是路安擋在前頭回以禮貌性的微笑。

那個男人開荒便老老實實地開荒,也不去動他們的田。趙懸算算日子,現在將莊稼種下去,深秋時也能收獲,但他一個人耕田也太累了,頂著日頭要種完這近十畝的田,趙懸估計他會沒命。

但過不久,田裡又多了那個小男孩的身影,八九歲的孩子,神情嚴肅地握著一根和他差不多高的鋤頭,很認真地刨下去,氣勢洶洶的模樣,現實會回饋他一個小坑。

有時候趙懸看小孩那行走在田裡晃悠著要跌到的模樣差點要笑了,笑容才扯出一點,被路安拉了拉,又止住了。

那個斷臂的女人始終沒有出現,趙懸想想也對,一隻手根本乾不了農活。

她連日來心情都不大順暢,她去年所記錄的臨村那幾棵果樹大概也不算自己的了:幾棵橘樹、幾棵批把樹、幾棵栗子樹,以及一架葡萄全都沒了。

路安不解:“除了葡萄,其他的果樹我們村又不是沒有,我們這邊還有棗子呢。”

路安的話並不能安撫趙懸失去很多囤貨的焦慮。

但日子還得接著過下去。

趙懸記得那日天氣已經很熱了,她早晚出門都要用長袖將自己包裹好,否則田間的小黑蟲會把自己咬得滿身包。晚上睡覺也不太踏實,花腿蚊子叮出的包可以連續好幾天消不下去。

太炎熱的大中午他們已經不大出門了,那日趙懸正將洗曬乾淨的蚊帳收起來。她所在的地方在三樓,登高望遠,在一片惱人的蟲鳴聲中,她似乎感覺餘光中有什麼東西在動,轉頭看去,正巧看見一個男人一手牽著孩子,一手提著什麼東西朝自己這邊走來。

他左顧右盼,似乎不確定什麼,可是偏偏就是這麼巧,他一個扭頭,趙懸一個扭頭,兩人尷尬對視。

男人眼中一亮,隨即又低下頭去,快步朝自己這邊走來。在趙懸抱著蚊帳下樓時 ,門外已經響起了敲門聲。

這是他們入住荒村半年來第一次響起的敲門聲。

對於一切不知的路安來說,突兀的敲門聲無疑是一出恐怖劇了,他一聲不吭地走下樓,趙懸來到大廳時正看見他在找砍刀,460也咧著牙包肉一臉凶相。

“是隔壁村那家人。”趙懸倒是突然不慌了,雖然不知道那個男人來這裡乾什麼,但他帶著孩子,應該沒有惡意。

她開了門,對上門外兩人,準備好的“你好”終究欲言又止,她手抬了抬,呃了幾聲還是沒有下文。

果然這麼久的單一生活已經剝奪了她的社交能力。

倒是那個男人先開了口:“我、我是隔壁村的……我們今天來是想拜訪一下鄰居。”說著他扯了扯男孩,“狗狗,叫阿姨。”

“阿姨——”雖然可以聽出不情願,但孩子還是很乖地叫了出來,並且拖出了長長的尾音。

趙懸倒吸一口涼氣,她抑製住往上翻的眼珠子,勉強笑道:“叫姐姐就好。”

路安從後頭伸出腦袋來,一臉不明所以,緊接著460也從他的腿間探出黑炭一樣的腦袋,要凶不凶地漏出半嘴牙。

男人呆愣了一下,隨後把手裡一直提著的東西遞過來:“這是我老婆準備的見麵禮,是她親手做的!很乾淨!一路上我們也沒舍得吃,也不知道你們喜不喜歡……”

見麵禮?這個詞的使用頻率低得差點叫趙懸忘了。

男人手裡是一個已經被使用得很舊的塑料袋子,裡頭依稀可以辨認是兩個小罐子。

趙懸下意識地要推脫,卻被硬塞進手裡。

“我姓姚,叫姚遠,就住在下溪村那邊。以後需要什麼幫助可以去那裡找我們。現在我就不打擾你們了,狗狗,和阿……和姐姐說再見。”男人一口氣蹦出沒有承接的三句話,應該是他在路上已經背熟了的。

趙懸還在愣神,倒是路安喊了一聲:“姚大哥彆急著走,進來喝點水?”

男人便伸手晃了晃:“不用了,我老婆喊我早些回去。”說著扯了扯定住的孩子,孩子的注意力被460給吸引了過去,他正想伸手去摸摸460的狗頭,手才抬一半就被男人給拽走了。

男孩末了回頭看了460一眼,460回以一記不屑的眼神,晃回了廳子裡。

趙懸和路安麵麵相覷。

窗外蟬鳴陣陣,廳子裡的電風扇發出呼嚕嚕的聲音,路安和趙懸坐在小飯桌的兩邊,二人都盯著桌子上的東西。

那是兩瓶醬油。

醬油小小一瓶,一手就能握住,用的是一個曾經裝麻油的玻璃瓶——貼在瓶子上倔強不肯掉落的外裝依稀可辨是某個知名牌子的麻油。趙懸擰開醬油聞了聞,一股鹹香的味道竄入鼻腔。

醬油和酒醋那樣過了保質期很久也可以吃,但是酒醋變質了很容易看出來,通黑的醬油卻不容易。他們當初搜遍了整個村子,也隻找到了兩瓶置於陰涼處且沒有開封的醬油,但這兩瓶醬油很早就用完了——醬油開封後需要儘快食用,而需要醃製的食物也有很多。

趙懸問:“路安,他們不會下毒吧?”

“什麼理由要毒死我們?”

趙懸想了想:“我們現在可是大戶啊,有豬有田的。”

路安反問:“現在製毒比釀醬油麻煩吧?”

趙懸覺得有理,點頭:“要不然……我們先給460試一下?”

窩在沙發上伸舌頭的460突然聽懂似的轉過來,黑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主人。

最終,趙懸和路安決定先拿一隻雞來試吃。

拿一些碎米,拌了半調羹的醬油攪勻了,路安提起那隻被上天選中的雞,將它抓入籠中單獨喂食,看著吃得歡暢的雞,趙懸有些心疼。

要是醬油真有問題,她心疼雞,要是沒有問題,她又心疼那半勺醬油。

等到了傍晚,籠中的那隻雞活潑亂跳。

趙懸歡天喜地將一瓶醬油收納好,另一瓶則鄭重地放在灶頭上。她準備做兩碗豬油拌飯。

這種樸素的食物製作起來太簡單,盛一碗熱騰騰的米飯,將帶有油渣的雪白豬油埋入飯裡,再澆上半湯匙的醬油即可,講究點的可以再撒點蔥花和芝麻。

滾燙的米飯的熱氣會融化豬油,用筷子一拌,米飯沾染上油氣和醬,顆顆變為赤色光亮的模樣,彰顯著醬油與豬油是多麼的天作之合,再加上蔥花和油渣這麼一點綴,簡直是童年回憶殺。

趙懸擔心天氣太熱,豬油拌飯吃著會太膩,還另擦了一碟清爽的黃瓜絲。結果是趙懸想得太多,他們兩迎著電風扇的風,筷子不停地造了兩大碗米飯。

白晝越拖越長,吃完飯後天光依舊微亮,趙懸在廚房裡洗碗,路安則拿出早就洗乾淨的紗簾子,在廳門上一番敲敲打打後,將紗簾子安了上去,這樣他們在大廳吃飯時,就不會被蚊子咬了。

二樓的蚊帳和涼席已經放好了,趙懸先前就把蚊帳邊緣壓入了涼席下,保證不漏一點縫隙。

入睡時趙懸摸著尚有些滾圓的肚子,問路安:“明天要是我兩沒被毒死,是不是應該回一點東西給他們?”

路安摸著她的頭發,輕聲說:“放心吧,明天你一定好好的。我覺得他們是好人,你看,他們都瘦成那樣了,也沒有動我們的莊稼。”

趙懸回想了一下:“嗯,那倒是。”

末世後他們還是有遇見好人的,在營地時隔壁的璐姐,還有仗義的老刀,就算是他們離開營地後流浪,也遇見了一些熱心人。

這世界裡的好人幾乎絕跡了,但不能說沒有。

趙懸伸手抱住路安的腰,將頭埋進他的胸膛裡,吸了吸鼻子,低聲道:“路安,我不想再遇見壞人了。”

他輕輕撫著她的背,亦是低聲:“我知道,有我在,不會再讓你遇見壞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