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樹莓(1 / 1)

四季筵 清辰嘿嘿 6421 字 2個月前

路安決定將渦輪發電機放置在村上頭的水車附近,水車所在的地方是溪水最湍急的地段,而且旁邊建有一座碾米用的小房子,將發電機放到裡麵,可遮蔽風雨。

他先在村子和水車之間來回觀察了很久:這座村子太老,很多電線都是架設在電線杆上的,不像城市中為了美觀早把電纜埋進了地裡,這反而方便了路安——他需要挑選幾根結實不傾斜的電線杆,架上電線,才能連通家與渦輪發電機。

這幾天他畫了很多張圖紙,有架設電線的,也有安裝機器的,還有引流的,趙懸看不明白,在路安實地架電的初時她還和460一起跟著去看,結果看了大半天,她自覺無趣走了,倒是460興致勃勃地留了下來。

在這一方麵,她的學習興趣還不如一隻狗。

路安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接通線源,水車離他們的房子也不遠,但他帶來的那盤電線長度用來綽綽有餘。將電線固定在電線杆上,一頭連進家裡,另一頭扯入碾米用的小房子內,過程還算順利;第二件事情則是引流,架設水車的流段雖然湍急,但水流分散,發電機的葉片不大,因此需要架設水管將大部分溪水引流進來,人為造成更大的衝擊力;第三件事情則是在水流下方架設渦輪機,大量的水流經水管後衝擊在葉片上,葉片快速轉動,機器發出轟鳴聲,開始製電。

最後將電線與渦輪發電機相連,一套粗製的自發電係統就做好了。

兩台發電機一起運作,可以完全滿足他們的日常用電,剩下的一台則作為備用,以防不時之需。

而這短短三步走,花去了路安一個星期還有多的時間。

那幾天他早出晚歸,扛著各種材料來往於水車與房子之間,人似乎都黑瘦了不少,眼睛卻是神采奕奕的,而趙懸似乎幫不上什麼忙,她決定趁著這段空檔去做其他事情。

隨著他們在這村子越住越久,不見其他人,也不見其他野獸,路安漸漸放下了戒備心,同意讓趙懸獨自出門。

在這個春天裡,她還有很多計劃中的事情沒有做完。

首先便是新采的茶葉需要炒製。

對於製茶,她隻記得過程繁瑣,具體是哪些步驟已經記不大清了,於是她化繁為簡,將所有步驟濃縮為一個:炒茶。

茶葉經一夜的晾乾,已經變成了軟綿的模樣,趙懸將這些茶葉用手揉搓了幾遍,使葉片打卷形成一根根小長條,這個過程讓她想起了自己所做得菜乾,實際上,她確實在按照製作菜乾的方式製作茶葉。

這就是所謂的條條大路通羅馬。

將茶葉揉成菜乾的模樣後,趙懸這才將大鐵鍋洗刷乾淨,灶肚裡燃上炭,炭火慢慢舔舐著鍋底,待溫度上來後,她將茶葉倒入鍋中,用手掌輕輕翻炒著茶葉,讓溫度蒸發掉多餘的水分,其過程和采茶比好似都不需要什麼技術,但實在太燙,炒了一會兒,趙懸深覺用手不行,於是轉身從後邊的櫃子裡拿出了一雙木筷子,

用筷子輕輕翻攪著茶葉。

……真的越來越像做菜乾了。

用筷子翻炒了一下,她覺得茶葉的受熱麵太少,還是需要手掌的按壓和搓揉,可實在是太燙,於是她決定把一鍋茶葉拿出來晾涼一些後再去翻炒,她大致記得外婆就是這樣製茶的。

記憶裡在那個略顯昏暗的廚房裡,瘦小的老人耐心地翻動著鍋裡的茶葉,溫度太高了,就盛出來放一會兒,然後接著倒下去炒。本來已經枯萎卷曲的深綠色茶葉會在炭火的烘烤下慢慢變成墨綠、黑棕……直到茶葉脫去所有水分,蜷縮成脆硬的一小團,茶葉便就真的製成了。

其過程和趙懸所知的茶文化博物館裡介紹的有些許偏差,但農人很多東西都是自給自足,因此很多農產品的製作過程會根據需要刪繁就簡。

那時外婆炒茶的香味一直滯留在趙懸的腦海裡,滿屋子都是茶葉濃重的香,這種味道她稱之為“乾淨”,乾淨的味道,茶葉將炭火與朝露的味道一同融入進去,聞之讓人心安。

此刻,她手捧著的茶葉正散發著她兒時的茶香,根本不需要湊近聞,製茶時茶香會前所未有的濃重,甚至可以飄出很遠。

她確定就是這樣製茶了,若有哪些不對的地方,她一介農人,不拘小節。

冷卻後的茶葉放進鍋中再次炒製,如此幾次,她眼見著鮮葉片變為印象中乾茶葉的模樣,撚起一粒嘗了嘗,入口偏苦澀,不死心地拿了一個小碗放上幾顆,衝上開水。

碗底的茶葉再次舒展開來,變為當初采摘的模樣趙懸端起碗抿了一口茶湯。

嗯,入口微苦,但馬上回甘,好喝。

裝茶葉的器皿早就準備好了,是兩個鐵質的四方盒子,上頭印著某某牌餅乾家庭裝的字樣,她先在裡頭套上乾淨的塑料袋,再把涼透的茶葉裝進去,將塑料袋紮口,再蓋上盒蓋,壓了壓,確定蓋緊。

兩大盒茶葉,足夠他們喝一年,先喝其中一盒,待秋天到了,另一盒的茶葉可以拿出來烘點茉莉花,或者拌上一些乾菊花,變作花茶。

收好其中一盒茶葉,她將另一盒放在廳中的小飯桌上,思考片刻又覺得盒子太大了,有些不雅,最終還是翻出一個更小的鐵罐來,鐵罐大小正好可以一手握住,將茶翻出一些放入小鐵罐中,小小的一尊放在飯桌上不占地方,平時要喝就可以順手倒出一些來。那家庭裝的大餅乾盒子還是被她捧著放置到了二樓倉庫房裡。

或許可以讓路安做個置物架放在廳中,放置些平時頻繁需要的物件,比如茶葉——當初為了杜絕蟲鼠,她將一樓廳中的家具全全扔了,現在除了吃飯的桌椅與460的窩,大廳一眼顯得太過空蕩,如果打算就此在這裡住下去,置物架確實需要置辦一個。

這幾日春雨一直在下,雨絲綿密,隻需戴個鬥笠就可以出門。鬥笠是農家常用那種鬥笠,竹子編成,刷了油呈現出亮黃色,竹子編成兩層,中間夾著幾層透明的塑料,這樣就可以防雨。

她對於塑料製品使用向來很小心,這種末世前隨處可見,甚至可以說是泛濫成災的工業製品已經成為了不可多得的稀缺品,雨衣,雨鞋,塑料袋,這些東西用完一件就消失一件。因此在多數時候,如果雨下得不是很大,她和路安都是戴著鬥笠行動,路安個子大,有時還需要一件雨衣傍身,她就不一樣了,一頂鬥笠就可以將她遮得嚴實。

塑料製的涼鞋倒是可以毫無顧忌地穿著,這種涼鞋質量奇好,連穿好幾年都不會壞,而這種天氣稍熱的季節裡,一頂鬥笠,一雙涼鞋就是絕好的搭配。

在路安忙著架電的時候,趙懸也沒有閒著,在這毛毛小雨裡,她戴著鬥笠,背著背簍,準備進山。

趙懸小時候和外婆一起采過蘑菇,在天氣還沒有現在這樣暖時,一陣雨後雜草叢中就會長出蘑菇,那是一種棕色偏黃的蘑菇,觸手冰涼,看到它們的時候大多數已經打開了小巧的傘蓋,傘蓋是焦黃色,傘柄是淡棕色。

每逢雨後它們的數量就像星子一樣多,她記得自己穿著外婆鉤的毛線鞋子,不需要踏入很多雜草的地方就可以采到許多。

外婆說這是鬆毛菇,是真是假趙懸也不知道,她記得外婆用薑片同它們一起翻炒,有時會放兩顆辣椒乾,出鍋時淡棕的蘑菇會變成深棕,蘑菇本身溢出的湯汁會使整盤菜像勾過芡一樣濃稠。這樣的蘑菇性涼,雖然好吃但不能多吃,吃多了會拉肚子。

現在已經二十多歲的趙懸還清晰地記得那蘑菇的模樣,在這陰雨連綿的日子裡,不適合撿柴,不適合種地,唯獨適合采蘑菇。

——自從路安那次生病,她迫不得已獨自出來乾活之後,獨自出行就變得愈加自然起來。

大疾病之時,她父母雙亡,一蹶不振的她一直有路安照顧著,他們顛沛流浪很久,然後住進了終年散發著惡臭味的營地,乃至路安由她任性地離開營地,再次出來流浪……這幾年間她好似行屍走肉一樣,從未想過明日要怎樣過。

她滿心滿腦子都想著自己哪日會和父母那樣染病死去。

而在這個春天裡,在這個早就被人拋棄的村子裡,她似乎越來越多的思考著明日要吃什麼、要做什麼。甚至她會思考到來年:茶葉需要多采些這樣可以喝一年,筍乾需要多曬些以供冬天煮湯喝,連稻子都要多種些,以防來年天災歉收。

她開始回憶起自己童年在鄉村的一切細微場景。

菇多采些,烘乾了也可以留著以後吃。南方山嶺中的冬天雖然不像北方那樣嚴寒,但可以吃的東西依舊不多,在冬天生長在蔬菜不多,水果肯定也沒有,因此在春夏季節多多準備一些乾貨是很有必要的。

在去太平鎮前,她和路安已經去過了稻田邊上的那片毛竹林,將筍子都砍了回來。筍裝了滿滿一車,去掉筍衣後可以留下三四成,隻不過這幾天沒有太陽,不能曬筍乾,現在便一直放在廳子的一角。

鮮筍隻要不剝去筍衣不砍去根,可以在陰涼的地方放一段日子的。

趙懸打算多采一些菇回來,量大的話用炭和那些筍一起烘成乾。

村子周邊除去田地就都是林子,雜木林、杉樹林、竹林皆有。他們的房子位於村子上方邊緣,一條溪水流經而過,上段是水車與洗衣台,下段被住在這裡的農人分流,引渠流進水田中,因為從家到田裡不到幾分鐘的路程,趙懸的莊稼就都住在了這裡,而村下頭便是曬穀場與井水,再過去也有稀稀拉拉的幾畝水田,連著幾汪水塘,隻是路途相比較於上村頭的田更遠,因此她與路安便沒有去搭理那裡,如今那邊的春草已經長到了半人高,水塘中也布滿了水葫蘆。

水塘是野鴨的天堂,她常常看見有野鴨在池塘裡嬉戲,水葫蘆和水田裡的螺螄泥鰍都備受野鴨的喜愛,隻是這種禽類的警惕性太高,趙懸從來沒有想過要捉它們。

除了這些,相比較於村上頭連成片的田,村下頭的山林眼見得會密集一些,村上頭的山林需要跨過冗長一片田才能到達,下頭的山林卻隻要路過幾條池塘小道。

趙懸一頭埋進了無路的山野之中。

小雨落不進林子裡,她摘了鬥笠架在後背的簍子上,手裡拿著柴刀,遇見擋道地雜草就砍倒,她走得很慢,因為杳無人跡的山嶺上落滿了厚厚枝葉,每踩下去一腳都要先探探虛實,謹防一腳踩進了枯枝掩蓋下的水坑裡。

抬頭是密不透風的繁茂枝葉,低頭是不見土地的厚實枯枝。

她的肩頭被枝丫擦過,葉片承載的雨水便打濕了她的肩膀。

四麵八方都是幽深的樹林,世界仿若隻有她一個亮點,無論向哪裡走,都隻是走進更幽暗的地方。

隨手撿了根棍子,她走一步,便用棍子撥開半腐的落葉,去搜尋生長於底下的各色蘑菇。

不出所料,趙懸看見了各式蘑菇,豐富的顏色模樣讓她有些眼花繚亂,她不敢亂采,隻敢采自己所熟知的——那種記憶中黃棕色,瞧著就生得老實的鬆毛菇。

這種菇生得奇多,不需要走很遠背簍就可以采滿。她的小姨以前是采這種菇的能手,在這種季節裡,短短兩個小時就可以采滿一大筐。筐子是農家用來裝稻穀的,容量極大。

會采菇的人應該是熟知菇生長環境的,憑經驗尋菇,這種熟能生巧的經驗同樣適用於會挖冬筍的人。

除了棕黃色的鬆毛菇,趙懸還找到了另一種菇,鮮紅的傘蓋,傘柄如同抹了胭脂一樣,白色的杆上有著暈染的淡紅色,一株蘑菇亭亭玉立,鮮豔好看。

這是紅菇,在末世前一直未能人工栽種的野生菇,那時便賣得很貴。紅菇本身口感一般,甚至會偏柴一點,但煲出來的湯極鮮極甜,趙懸很喜歡吃。

除了紅菇,還有普通的香菇,棕色的傘蓋白色的柄,也是一副老實人的模樣。香菇喜歡在腐木上紮堆長,一長就有很多。

紅菇和香菇適合烘乾,等到菇類過季,這些菇乾就可以用來做湯,下麵條時也可以做提鮮的調味品。

雨季的蘑菇生長起來比煙花散開還要迅速,以趙懸這樣毫無經驗的新手來說,毫不費力地也可以很快采滿一簍子。

她盤算著,這幾日路安一直在忙著架線通電,雨天又無法耕作,不如就在這幾日多跑幾趟,多采些菇來過冬用。

她越來越享受囤貨的樂趣了。

而在回去路上,她不經意地一瞥,突見道路一旁的草叢裡延伸出一叢藤蔓,或許也不算是藤蔓,而是一叢比雜草還要拉雜的草窩子,葉子黃綠,連莖葉都軟趴著,但偏偏,這樣醜陋的植物上生長著滿滿一掛的鮮紅漿果。

指頭大小的漿果,細看是由一粒粒的小果泡組成的,裡頭是空心的,摘下後很輕。

趙懸湊過去後擰下一顆,吹了吹後便放進嘴裡。

甜中帶著微酸 ,還可以咬到一粒粒脆小的籽——這是樹莓,是春日裡成熟的水果。

如今社會崩塌,人類散落於各地,這樣巨大的變遷中,這樹莓倒依舊是舊時的味道。

這種野生小果在趙懸看來是孩子們的專屬,因為隻有孩子才會為了這一樹也不頂兩口的小零嘴爬進各種雜草叢中去。同挖筍和尋菇一樣,有經驗的孩子會將各個樹莓的地點記下來,樹莓的果期很短,僅是春日的那幾日,因此來自於城市的趙懸總是趕不上吃,不是已經被其他孩子采食乾淨,就是生長的地方太過刁鑽,小小的她根本踩不到。

如今,整個村子都是她的了,這一樹小小的野果也不會有人和她爭了。

抓起衣服的下擺凹成一個口袋,她將樹莓悉數摘下。她要帶回去給路安嘗嘗。

這回去的一路上,菇是她的,樹莓也是她的。

踏入村子邊緣時她將滿是汙泥的腳伸進臨近的一處池塘裡晃了一晃,塑料涼鞋不怕水浸,隻是再拉回腳時,腳上已經爬上了兩條細長的水蛭。

趙懸此刻的心情很好,她騰出一隻手,將那還未咬死住皮膚的水蛭給扯下來,順勢一丟,又拋回池塘中。

回家時正看見路安騎的三輪車停在院子裡,車上載著水管電線之類的邊角料。廚房那邊傳來動靜,想是先到家的他正在做飯。

趙懸走入廳中正欲卸下一簍蘑菇,卻恰巧看見飯桌上放著一個小碟,碟裡堆著一小山的鮮紅漿果,這漿果已經洗乾淨了,上頭還掛著水珠。

她啊了一聲,連背簍都沒卸下就跑向廚房:“路安,你怎麼也采了樹莓?”說罷將衣襟裡滿滿的果子伸過去給對方看,“你看!我也采了!”

廚房中的男人此刻正坐在小板凳上,用蒲扇扇爐子,他臉上留有幾點灰塵,不知道是點火時沾上的還是在架電線時蹭上的。

“路上看到就順手采了。”

趙懸笑嘻嘻的,她用手沾了些缸裡的水,幫路安將臉上的灰塵擦去:“你怎麼知道這東西可以吃?”

在她的印象裡,城市兒童路安應該從來沒有見過樹莓才是。末世後他倆雖然一直在流浪,但在離開營地之前,他們都是輾轉於各大城市之中,而這個春天是他們在山野裡經曆的第一個春天,路安應該是第一次看見這種野果。

“之前我看見漫山遍野都長的這種果子,擔心有毒,一直沒理它們,今天我看見460湊在跟前吃……”路安眼珠子一轉,“它都敢吃,這東西應該味道不錯。”

460來到村裡後一直勇於試吃各種食物,大概也是在營地餓怕了,它並不挑食,蔬菜水果米麵都吃,有時跟著他倆外出看見一些野草,湊上去聞了聞後張口就咬下來。後來它將村子混熟了,更是整宿整宿的不歸家,也不知道它在外邊都吃了些什麼,不過總的來說,460比他倆會吃,它敢吃的東西,基本沒毒,味道還很好。

“它現在這麼神?”趙懸感歎一句,然後環顧四周,“嗯?它狗呢?”

“回來的時候就跟丟了,估計今晚也不回家了。”

“它不會在外頭已經成家立業了吧?和狼生了一窩小崽子,而且成為了一方霸主,回來睡覺可能也隻是暫時遠離權力的紛爭,尋找一時的寧靜。”

“這不是小說男主的套路嗎?”

“《野性的呼喚》你看過嗎?”

“聽過……”

“那本書好看!下次再去太平鎮我去找找,我記得那裡有個小圖書館是吧……”

後來他們兩人捧著一碗樹莓,坐在門口慢慢吃著。春天沒有現時可吃的水果,那些樹莓正好給他們解了饞。

屋外小雨淅瀝,輕飄的雨絲卻帶來了厚重的霧氣,明明是在中午,卻有些看不清遠方的房屋山脊了。

趙懸想,這春天,是不是已經過去大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