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清明茶(1 / 1)

四季筵 清辰嘿嘿 5990 字 2個月前

太平鎮應該是徹底無人了,睡了一夜竟出奇的安靜,隻不過一早醒來雨依舊下著,不如昨晚的豪放,今日帶著些嬌羞的感覺下得細密。

空氣出奇得好,帶著一股泥土的味道。

路安早已經醒來,他選了三台完好的渦輪發電機,重新用紙殼包好了,搬到放置在一樓的小三輪中。這下他正逐一搜羅著其他店鋪,螺絲刀、釘子、螺帽之類的小五金在這裡遍地都是,他選取了一些好的裝上車,另外還有水管和大盤的電線,這些塑料產物在末世後以其超好的質量依舊完好無損。

趙懸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跟在路安身後不明所以地看了好一會的熱鬨後,她決定自己四處去逛逛。

路安強調她隻準在商場裡逛,絕對不行走到外頭去。

趙懸點頭答應,外頭還在下雨,她也不會出去。

這個農貿市場應該是太平鎮裡最大的農貿市場了,大疾病爆發後人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裡,一樓成箱的米糧早就不知所蹤,僅剩的一些調料,一半被哄搶時打碎,剩下一半已經過期很久了。

沒有找到鹽和醋——如果不是太計較,這兩樣調味即便過期了也可以吃。

果然,哪地的人民都毫不意外的、在大疾病爆發初期就瘋狂購置鹽巴和醋。

辣椒粉和香葉之類的調料很容易生蟲,趙懸隻搜刮到一些花椒和桂皮,混合型的調味粉都結成了硬邦邦的塊,估計已經吃不得了。

手握著一點可憐兮兮的調料和幾包種子,她又轉回到二樓。

農貿市場在大疾病初期就被搶奪一空,這是不幸又是萬幸,因為初期就不剩什麼物資了,所以在這漫漫的五年時間裡,很多幸存者都是看見一樓慘景後遺憾離去,絕少轉到二樓來。

無論是機器還是五金,亦或是水管塑料膜,這些東西剩餘很多。

當然,不能吃也是它們剩下來的重要原因,但這些東西在路安和趙懸眼裡都是寶貝。

路安所收集的東西都是實打實的重,他將這個機器材料用繩子牢牢綁在小三輪上,直到實在裝不下了再挪去趙懸所騎的三輪上。

趙懸所騎的三輪比路安的要小上兩號,明顯是小老太太騎來代步的,但趙懸隻能騎這種小號的——三輪車一旦載上貨,車頭也會隨之變重,會變得不受控製,趙懸一直找不到可以隨意扭轉車頭的訣竅,要她強行騎大號的三輪,她隻會開著車往田裡撞。

趙懸在二樓的店鋪裡找到很多完好的農藥,思慮再三,她找了個紙箱將農藥都裝進去,另背了個打藥機出來。

打藥機外觀像個大書包,農藥稀釋在裡頭,一手手柄一壓,另一隻手捏著噴頭,農藥就可以從裡頭灑出來。

她曾經看過外公這樣給莊稼打藥,就是不知道這幾瓶農藥還能不能用。

她的小三輪已經被路安裝了個半滿,加上她搜刮的東西,正好一車。

後來路安又尋來幾柄還算新的鏟子鋤頭等農具,捆做一束,搖搖欲墜地綁在趙懸的小車上。

商場外的雨依舊下著,二人在商場內遊逛了一天,春雨也就下了一天。

他們決定再睡一夜,看看明日的天色,如果明日雨停,就正好回去,要是明日雨不停,他們後日也一定要回去,畢竟他們帶的糧食不多。

趙懸有些擔心自己的稻子,但願村子那邊的雨不大,不會將她的莊稼打翻。

他們沒想到這次會這樣順利,僅用了這麼短的時間就將所需要的物資找齊全了,餘下的時間裡,路安仔細研讀了一下渦輪發電機的說明書和安裝手冊,趙懸則像個小老頭似的背著手巡視過商場的每一個角落。

她本來想將來不及帶走的東西壟作一團,藏在一個地方等下次來好一股氣拿走,但是路安說這怕會給下一波來搜刮的幸存者一撥帶走。

末世到了如今,剩下的幸存者中知道怎樣發電的人肯定也有不少,大家都散落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裡,難保會有和他們一樣想法的人來到這裡。

而趙懸攏在一個角落中的物資正好省去他們翻找的時間,這無疑就是饑荒中的人找到了鬆鼠的藏糧點。

趙懸覺得有道理,撇撇嘴作罷。

天漸漸黑了下去,他們決定還是在原地睡下,趁著還能看見的天光,路安坐在小三輪邊上,拿著一個本子,本子上記錄著他來之前所需要的器材,此刻他正低著頭核對。

趙懸肚子不舒服,想出商場找個地方解決,路安想要跟上去,被她拒絕了。

她去的地方不遠,如果遇到危險喊一聲路安就可以聽到。

大概是勞動加上吃長期吃粗糧的緣故,趙懸很快解決了麻煩,正捏著鼻子,貼著商場外牆往回走時,她突然聽見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那並不是路安的腳步聲。

路安走路的聲音很沉穩,她很熟悉他跨步的節奏,而現在聽到的聲音很細碎,可以知道那人的步子不大。

她登時停住了腳步,背緊貼著,蹲下。

雨還在下,周邊已經黑透,唯獨那些厚雲的邊緣處隱約投射下一點死白的光,那是雲層上方月亮的光線。

借著那點光線,她看見遠遠的地方走來一個人影。

一個女人,或許也不是。

趙懸看到那個人佝僂著背,穿著一件裙子,撐著一頂破傘,正朝自己這邊走來。

這人的衣服又臟又破,裙子已經變成了一根根糾結在一起的長條,她和末世前很多乞丐一樣,疊穿著許多衣服,厚的,薄的,也不管熱不熱,這些衣服就全部套在身上。看不清她的臉,但看的出她頭發很長,已經打結,黏在了衣服上。

趙懸隻能從這個人影的外表推斷出這是個瘦小的人,至於男女,看不到臉也無法判斷。

原來太平鎮上還有幸存者。

來人並沒有看到趙懸。她——姑且稱之為“她”吧,她走在雨中,那雙大很多的靴子踩進水窪裡,發出嘩啦啦地聲響。她似乎很高興,時不時地轉著傘,步子也是一蹦一跳的。她沒有發出聲音,但可以看出,對於下雨她很高興。

這一切在無人的城鎮中顯得非常詭異。

趙懸縮在陰暗的角落,一動不動的,好像一尊石頭。

但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那人行走在大路正中,緩緩地,從她眼前踏水而過……

直到那個人影徹底消失後,趙懸才打算慢慢挪回了商場,隻是剛走沒幾步,就撞上了路安。

路安手裡拿著一把斧子,朝她“噓”了一聲。

他見趙懸太久沒有回來,就想去找她,正巧在商場大門前也看到了那個無聲的人影,他隨即轉身就去拾了斧子,但馬上又頓住了,他怕這時候出去尋找趙懸會被發現。他沒有聽到趙懸的呼救聲,因此她現在應該正安全地躲在哪裡。

而看那個女人的樣子,似乎是個瘋子。

路安牽著趙懸的手,兩人放輕腳步回到了商場。

“她沒有發現我們,放心吧,這商場應該還是安全的。”路安這樣說,然後思考了一會兒,“或許,這鎮子上隻剩那一個人了。”

但凡太平鎮裡還有其他的幸存者,這個瘋女人都不可能活下來。

二人隨便收拾了一下,打算先睡,以便明天能更早離開。

“彆怕,”二樓商場中,路安摟著趙懸,一手罩在她的後腦勺上,溫柔地念叨,“有我呢。”

趙懸點了點頭。對於遭遇陌生人這種事情,趙懸向來表現的比其他人更為恐懼,因為她總是會將事物的發展往最壞的方向去推演,這種思考方式在末世裡救了她很多次,但也將她生生折磨成了一隻驚弓之鳥。

路安可以猜到她的想法,末世後存活下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心理上的疾病,他所做的,隻是儘自己最大努力給趙懸以安全感。

如路安所料,這一夜很安靜地度過了。

次日,天放晴了。

路安還是擔心半道上會下雨,因此用二人的雨衣小心地包裹在機器上。

被雨水泡軟後的地麵會吸納聲音,這次離去時即便小三輪被壓得咿呀響,也不似來的時候那樣叫人不安了。

道路被雨水洗刷乾淨,好似昨晚並沒有人打商場前經過。

走出了農貿商場,趙懸環視這座城鎮,依舊是一片死寂。

太平鎮,從真正意義上被人拋棄了。

去年他們所見的那三兩個人,應該不是離開就是死在這裡的某個角落裡了,而雨夜突然冒出的瘋子,或許也隻是經過這裡。

又或許,那個影子隻是她和路安的集體幻覺罷了。

人類在脫離工業後,要想活下去,需回歸自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而這磚頭和鋼筋築起來的人類森林,僅成為了文明曾經存在過的可笑見證。

“太平鎮歡迎您再次到來!”

離開時,趙懸看見歡迎語的背麵這樣寫道。

“路安,下次農閒的時候我們再來這裡一趟吧,還有還多東西沒拿呢。”趙懸的三輪車比路安的要輕上不少,因此這次她騎在前頭。此時,她微微側過頭來對後頭的人說道。

“好啊,下次來的時候看有沒有穿的和被子。”

兩人現在所穿得衣服多是從村裡找到的,基本是老人款式,長袖長褲,再有的就是涼絲絲的寬鬆衫子,趙懸還湊合地穿著,但對於瘦高的路安來說,大多衣服都太短了。夏日的衣褲他還能勉強穿著,冬天時厚重的棉衣就不行了。

趙懸點頭,入冬之前,他們應該會再來一趟。

回去的路程比來時要輕快——即便扛著沉重的物資,也讓趙懸心裡滿是憧憬,有了電,他們大可不必走一段長路去洗衣服,電燈可以在晚上讓他們有更多時間去做其他事情,比如縫補。最重要的是有了冰箱,就可以不用一直吃著熏乾的食物了。

曲折的小路因為這兩天的落雨,顯得更加蔥鬱,沒有太陽,讓他們的行程舒服不少。有時遇到一個陡坡,趙懸先騎上去,然後再下車幫著路安一起將大三輪推上去。

這樣走走停停中,他們在到達去時的所停留的茶園小亭時,正好到了傍晚。

將兩輛小三輪緊緊停在小亭子邊上,二人決定在亭中湊合睡一晚。

末世後野生動物的數量陡增,路安不止一次在山林深處看見了野豬的糞便和腳印,還有野兔子和山雞,至於其他更凶猛的野獸,沒有見過也不代表沒有。趙懸現在滿心滿眼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莊稼身上,唯一害怕的便是野豬下山拱壞她的稻子,二人睡在這孤零零的亭中她倒是沒有多想,一天的勞累讓她很快睡去,路安卻不敢睡實,他擔心會有野獸突然出現。

斧頭就放在身側,他環抱著趙懸,閉著眼睛,耳朵卻一直聆聽著野外的一切聲音。

這幾年來的很多個夜晚,他都是這樣度過的。

但也許沒有多少動物會以這茶葉為食,一夜安靜,當東方魚肚白稍顯的時候,他才踏實睡去。

他和趙懸之間有著一種很奇特的默契。這五年中,如果其中一人生病或是受傷,剩下一人在此期間的潛能會調動身體機能,使之保持在一種相對健康的狀態。這是一種潛意識隻認定彼此的表現,這樣的特性也讓他們可以在末世中互相扶植著彼此活下去。

挑最簡單的來說,昨日趙懸醒得晚,路安必定會醒得很早,將一切自己所能做的事情都做好,而今天,路安醒得晚,那麼趙懸便會毫無預兆地很早醒來。

在太陽升得很高時,路安才轉醒過來,他發現自己被毯子蓋得嚴實,邊上是一碗衝調好的甜麵糊並著一顆雞蛋。

春天水汽充足,即便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還可以見遠山白霧翻滾,近處陰涼的地方尚有露珠。

毯子經過露天的一夜有些發潮,他掀了毯子仔細疊好,放回到車上,然後目光一掃,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不遠處。

趙懸的個子不足一米六,骨骼纖弱,這注定她乾不了重活,但她在不需要出大力的農活上卻有著過人天賦,而現在,路安看著這個小影子遊離在各排茶山中,晃著腦袋哼著歌,胳膊上下采摘著什麼。

她在采茶。

她將一件衣服的袖子綁在自己脖子上,下擺紮成一個口袋,正好掛在胸前,左右手一起開工,采下來的茶葉正好丟進口袋裡。

這操作讓路安深覺她是個人才。

趙懸沒有采過茶,但常識告訴她采茶需要掐嫩掐尖,采茶似乎也不算是技術活,但產量不高,采了兩個小時也就一個包袱,但兩隻胳膊已經很酸疼了,指肚也不知是因為灰塵還是茶堿而變成黑色,仔細擦還擦不掉。

冬日裡趙懸做過了菜乾,大致可以推算出這些鮮茶葉在經過烘乾後會變成多麼可憐的一小團。

這應該遠遠不夠他們喝一整年。

她記得外婆說過,山區裡的茶在清明時采摘是最佳的。茶味清甜,對身體也好,就算到了冬日,清明茶也比其他茶的味道更香醇。

可惜清明已經過去幾天,但趙懸一番四舍五入算下來,覺得現在采摘也算是清明茶了。

新長出來的嫩茶葉擦去上頭的露水,直接塞進嘴裡咀嚼可以清潔口腔,新茶有些苦味,纖維感略重,仔細品,可以嘗出裡頭的茶香。

路安來到她身邊,一番觀摩後也開始采茶,隻是手法比起無師自通地趙懸來說略顯笨重。

他們將雨衣在亭子中攤開,來裝摘下的茶葉。

又是長時間的寂靜,偶爾趙懸會哼兩句歌。她哼的歌什麼語言的都有,將一首歌哼到記不住歌詞後她就會馬上轉換下一首,有時路安甚至能聽見她哼著某首知名動漫主題曲,音調十分熟悉,歌詞卻亂飛,明顯是她不懂歌詞卻仿造著日文發音而哼出的奇怪產物。

在乾著重複率很高的活兒時,人的思緒往往會飄飛很遠,趙懸哼累了,偶爾會偷偷撇了一眼路安,見他麵無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隨著溫度漸漸升高,清早看著還鮮嫩的茶葉轉眼間就覆上了深綠色。兩件雨衣做成的包袱也被茶葉塞滿了。

茶葉不重,將它們掛在三輪車的一側,二人再次啟程。

一共四天,趙懸算得不多不少,在甜麵糊與雞蛋都吃完的第四天傍晚,她和路安終於到達了那座熟悉的村子。

推開大鐵門,窩在沙發上打盹的460猛地竄起來,全身的黑毛似炸開一樣,見來人是主人,便又順了毛,但依舊支棱起一隻耳朵朝他們叫著。

那口氣仿佛在說:還懂得回來呢?去那裡野啦?!

一邊叫它一邊走到自己空空如也的食盆那裡繼續叫:“我都要餓死了你們知道嗎?!”

離開之前趙懸確定自己是有給460放糧的,但她馬上又確定,以這條狗的性子,估計第一天就將糧全撐進了肚子裡,然後剩下三天挨餓。

路安將屋子裡裡外外的探視了一圈,屋子沒有破損,儲存物資的幾間房的房門分毫未動。隔壁的也雞沒有少,反而下了三個蛋。

看來460這幾天將家看得很好。

伸手摸摸它的狗頭。

460一邊咧著牙吼叫著它的不滿,一邊身體又不自覺地低下一點享受著撫摸。

趙懸洗了把手,準備淘米做飯。路安則負責將物資都搬進屋子裡來,一一分類好,460不知道這次他們帶回了什麼東西,搖著尾巴好奇地在他旁邊看著。

隨便煮了些東西打發了自己的胃,又給460喂了糧後,二人都早早睡下了。

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