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公祭(1 / 1)

每年的大澳漁村都會熱鬨這麼一次。

大比開始的前夜,本地疍民們都早將自家漁船排開,讓出一條通暢的水路,以便那些來自四麵八方、大小不一的外來船隻順利通行。

現在的h社會人傻不傻不知道,錢多的確是真的。

況且守著座關帝古廟,囂張的古惑仔們也不欲在這最不該衝撞神靈的時候造次,對村民不欺侮,食宿守約。因此鄉事委員會也願意每年配合這麼一次,圈塊地,布個場,讓這群精力過剩的人打個夠。

一眾社團中,東星算是來得早的,話事人駱駝早早在簽到名冊上落下自己同烏鴉的大名,順手給鄉長塞了包利是,很是平易近人的模樣。對此,烏鴉很是不屑,他不滿地蔑向那被提前圍封起來的古廟大門,兩手插兜,惡聲惡氣:“手掌這麼大間房,還搞什麼封門,一腳就踹開啦,假模假樣。”

“唉,打嘴。”駱駝阻住烏鴉亂講話,卻也沒懲罰他,隻是講解:“這間廟很靈驗的,以往香港有頭有臉的道上前輩,哪個沒在他麵前爭過高低?再說了,門口寫的什麼字?‘威名震華夏,大義本春秋’,意思就是,想有威名就要學關老爺,心中有大義,你懂不懂?”

“知道啦知道啦。”烏鴉嘴上答應得好,心裡卻在罵大佬太囉嗦,這些話左耳進右耳出,唯有勝負欲留存在心中:“大佬,姓馮的不肯給我們打關刀,大比又要跟這些妖怪鬥,今年等於白來了。”

駱駝拍拍烏鴉寬大的肩膀,半叮囑半命令:“你還年輕,帶你來也不是指望你贏,見見世麵,交交朋友,但還是不準輸的太難看啊,保八爭四,可以做到吧?”

烏鴉心中一凜,難得正經地答道:“我可以,大佬。”

“哈哈哈哈哈哈……保八容易,爭四難啦,老八……好配你啊!”

“……王九。”這樣囂張刺耳的聲音,全香港找不到第二聲,烏鴉變了臉色,攥著兩拳擺出陣仗。

駱駝倒是四平八穩,還主動同大老板問好:“大老板,幸會幸會。”

大老板身後跟著身著暗紅色短外套的王九,並沒有立刻回禮,而是優哉遊哉地踱來,線衫罩不住的大腹便便,極少示人的龍頭棍被他把在手間,彰顯身份:“我記得,你叫駱駝仔?”

王九配合著發出一聲嗤笑。在大老板麵前,談資曆的確有些吃虧。駱駝麵上有一瞬的難堪,烏鴉立刻替大佬出頭:“好呀,我是老八,你就是老九咯,老、狗。”

顯然是借著王九的話茬,罵大老板倚老賣老了。

“喂,你……”

大老板睛目一睜,王九立刻噤聲,如果不是指望他比武,王九怎麼都是要挨打的。

“大老板,後生仔不懂事,哈哈,其實我也算你的後生,大老板要是肯指點就好啦,”駱駝打著圓場,順便將烏鴉遣開,以免大老板翻舊賬:“沒你的事,快走啦。”

伸手不打笑臉人。大老板看出駱駝此人十分會處事,也順著台階下,對王九道:“你也走啊,不會說話。”

烏鴉和王九朝著一個方向離開,駱駝還笑嗬嗬地感慨一句:“你看他們兩個,一對臥龍鳳雛,玩得多好!”

難得的,大老板被這睜眼說瞎話還不打草稿的“後生仔”整不會了。

等大老板簽過字,廟街同城寨的船也相繼靠岸,趕往關帝廟門口簽到,不過前後腳的功夫。

廟街的新船屬實最拉風,放眼望去,沒一艘可比的,開來時,十二少還想在船頭耍一套刀法,但被沉迷海釣的tiger暴力製止了。

至於龍卷風同信一,亦步亦趨地來,一脈相承的靚,不是父子,勝似父子。信一特意係上了莫妮卡送他的那條領帶,作為致勝戰衣,隻是同十二一路行一路張望,也沒看到莫妮卡的蹤影。

“打聽到了嗎?她跟誰一起來?”十二少問。

信一搖搖頭,故作深沉:“女人心,海底針。”

龍虎二人麵麵相覷,隻當聽不見,輕車熟路地往鄉事委員會簽到去了。

大老板遠遠見了來人,計上心來,拉住駱駝:“頭先你叫我指點你,現在我教教你,要想爭得好名次,如果可以將那兩位的高徒搞下去,還算有一點希望啦。”

然而駱駝前一刻還答應得好好的,緊接著又和氣地走到龍卷風同tiger的身邊,同他們打起了招呼……

簽完到,龍卷風主動走到大老板身邊:“好久不見,你又胖了。阿秋經常吃保健藥,什麼魚油蝦油,血心康,要不要介紹給你?”

一步退得老遠,大老板的將軍肚起起伏伏,破口大罵:“關你叉事!”

“呐呐呐,關老爺麵前,就不要口吐芬芳啦。”龍卷風擺了擺食指,深邃的目光去向遠方:“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來這裡大比時的光景?”

大老板當然記得。昔年前來的人那麼多,之後一年更比一年少,直到今年,便也隻剩下了龍卷風和tiger兩人而已。不過大老板從不認為龍卷風在感慨,隻當他在炫耀。

“你彆高興得太早呀,養馬不是比誰養得油光水滑的,今年我一定贏你!”大老板叼起雪茄煙,撂下話後,便轉身離開了。

“掉牙的年紀還爭強好勝,今年也沒想跟你爭輸贏啊。”龍卷風無奈地搖搖頭。

對於大老板這個老對手,龍卷風無比了解,對方無時無刻不在找機會染指城寨,逼得龍卷風不肯有半點放鬆,尤其是得病以後。

“真不用跟兩個仔通氣?”tiger遠遠看著打打鬨鬨的信一和十二,板正的肩袖擦過龍卷風身側,並排而立。

“不用。”龍卷風回答:“能在眼裡隻有勝負的時候痛快戰一場,才不算遺憾。”

一陣機翼扇動的雜響蓋過海浪,在大澳漁村的天頂經過,向更遠的方向停去了。

王九同烏鴉是誰也看不慣誰,卻誰都不曾動手,王九是知道烏鴉不是他對手,烏鴉更是心知肚明。與其早早在這裡動氣,不如留點力氣到擂台上再暗搓搓給王九使絆子。

誰都沒想到,竟然會在村口遇上莫妮卡,更沒想到,她騎著個腳踏車就來了。

“你家裡終於破產了?哈哈哈……這是什麼東西?”王九展著雙臂迎上去擋路:“沒錢你早說啊,我就來接你咯。”

烏鴉也像是全然忘了在遊艇上的過節,咧著嘴同莫妮卡打招呼:“香港小姐,就你一個人來?旅遊呀?”

莫妮卡繼續踩動踏板,回答道:“不是啊,我來報名參賽。”

“你?”王九同烏鴉異口同聲。

烏鴉本能想要譏諷一番,突然想起那天莫妮卡在船上的身手,頓時笑不出來了,那天莫妮卡穿成那樣都打廢了他好幾個手下,現在要光明正大的較量……他可能離八強越來越遠了。

“先說好,”王九麵色凝重,擺出一副正經模樣:“我不會因為那天晚上,就給你放水的。”

“……”莫妮卡看王九似看白癡,抬腳將他撥開,徑直往古廟門口去了。

身後腳步聲漸近,王九幾步追趕上來,一屁股坐上後座,怎麼都不肯下來。

“喂,你看!”信一被眼前的著幕驚呆,連忙將十二少叫過來:“竟然是他,果然是他。”

“她怎麼會跟王九一起來?”十二直覺自己錯過了什麼劇情:“等下,你為什麼要說果然?”

然而還等不及信一和十二上前追問,莫妮卡已經停下車,走到鄉長麵前:“我來簽名。”

鄉長像是早認識莫妮卡一樣:“呀,你就是黃小姐呀?多謝多謝,我們鄉裡沒有停機坪,臨時收拾的地方還可以嗎?”

剛才還在嘲笑莫妮卡騎腳踏車的王九不吱聲了。

“很好,多謝鄉長照顧。我的人還在收拾東西,我幫她一齊簽到好不好?”莫妮卡微笑著問。

鄉長立刻將紅封的簽到冊翻開。莫妮卡眼掃過已經簽得密密麻麻的簿冊,卻始終沒有找到那個名字。

“黃小姐?”

“啊,馬上就簽。”

莫妮卡將毛頭在硯台裡蘸飽,精心刮出鋒穎,提筆欲落,卻聞身後步踏重重,成群結夥。

“香港竟然有這麼窮酸的地頭?你說這裡有間廟?我隻看到鹹魚乾,跟一堆鹹魚乾一樣的窮鬼啊。不會搞就不要搞啦!不如將大比交給我來做,我絕對不會揀垃圾場開party,要有飯堂雞檔,量大管飽呀!”

那聲音高亢又興奮,一時引來無數異樣目光,莫妮卡卻如釋重負地笑了。

她不再猶豫,提筆寫下:永和會,黃曼玲,索娟。

“永和會。”王九像是早有預料,很快就接受現實。他滿心注意都傾注莫妮卡身上,也沒回頭看向正在說話的人一眼。

十二少正要站出去同人理論,tiger同信一都拉住了他。

“他就是雷震東的兒子,雷天恩。”

雷天恩不似其餘人隻帶了二三人,而是浩浩蕩蕩,領了幾十人來,他走在最前,身邊跟著邢鋒。長久的狂妄與享樂將他的麵容撕扯得更加獰惡,盛滿欲望的眼左右逡巡,被他看過的地方,都猶如被毒蛇舔舐過。

彼時莫妮卡正好簽完字,撂筆轉身,同長龍般的隊伍相對、切近,然後擦肩而過。

邢鋒第一時間就看到那兩個讓他在不久之前險些喪命的人,然而他還未出聲,雷天恩的目光已黏在莫妮卡身上,再無旁人。

“我就說,鄉下怎麼會有時髦女郎出街,原來是你啊。”

莫妮卡並未停下步伐。

“喂,你肯定記得我啦!”雷天恩向莫妮卡的肩膀伸出手:“我同你相過親……”

那手不曾碰到莫妮卡半分,便見王九揮拳而向,邢鋒眉眼一凜,大手撥開雷天恩,接下了那招,拳風自莫妮卡頸旁掃過,她這才轉身,像是才看到邢鋒似的:“哇,你沒被炸死啊,可惜了。”

“黃小姐。”邢鋒適時停手,叫人時有些咬牙切齒。

王九也抱臂收招,笑嘻嘻地學邢鋒說內地話:“還有王先生。”

然而,邢鋒的解圍沒得到雷天恩半句感激,他像是覺得剛才被掀開的樣子太過狼狽,整衣後一把將邢鋒推開,大吼道:“滾開,多事!我跟你講話你沒有聽到?”

莫妮卡敷衍著:“哦,聽到啦,你同我相親過,然後呢?”

“聽說你現在都未結婚,”雷天恩的笑容變得猥邪起來:“這樣好啦,你來澳門給我做二奶,這條狗做嫁妝,天祿嘉年華的事就算了。”

“撲街,這下輪到我忍不住了!”信一也想衝上去,隻是被龍卷風單手擰在了原地。

姍姍來遲的烏鴉感同身受地講風涼話:“敢同香港小姐嘴臭,有什麼好下場。”

“……噗,”莫妮卡冷不丁捂住嘴,發出聲笑:“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笑,隻是……怪不得他們都這樣說你。”

“你笑什麼?誰敢說我?”

“上次沒跟你相完親,我就覺得遺憾,其實我一直都對你很好奇,你老豆怎麼說也是一代梟雄,你嘛……”莫妮卡繞著雷天恩走了半圈:“二代雜種咯。”

“臭x……”雷天恩從來不容旁人冒犯他半點,眼見說不過打不過,莫妮卡背過他前行,便從腰間拔槍要射。

縱然現場一眾社團彙聚,也無人帶槍壞規矩,一時周遭喧騰起來。龍卷風同tiger也變了臉色,卻也緊緊拉住兩個年輕的頭馬,不準妄動。

一截長物自遠處飛來,隻聽雷天恩慘叫一聲,手槍掉落,他在簇擁中哀嚎,擊物也應聲落地,隻是條曬乾的鹹魚。

“背後放黑槍,什麼東西。”一個高大颯爽的女子說著北話,款款走來,油亮的發辮高高盤在腦後,未附任何發飾。很快有人認出了她,永和會的女頭馬,索娟。

索娟走到莫妮卡身邊,悄聲說了句話,她便匆匆離開了,王九還想跟,卻被看得一頭霧水的大老板招了回去。

“怎麼回事?”莫妮卡問道。

“你自己看。”索娟將莫妮卡帶到間漁屋前,揮退兩個看守馬仔,打開門。

兩隻猩紅染血的眼,隔著門隙,毫無溫度地掃來,莫妮卡被那地獄惡鬼般的眼神一懾,反手關緊了門。

“你就不該帶他來,”索娟撣了撣衣袖:“虧得我製住他,又找了三個兄弟才把他捆住,萬一讓他跑出去,鐵定壞事。”

“麻煩你了娟姐,你們先在外麵守著,我同他說。”

索娟沒質疑莫妮卡的決定,隻是叮囑道:“那你小心一點。”

等到屋內隻剩下兩人,莫妮卡朝著被五花大綁在椅子上的四仔走近:“你看到他了吧。”

“雷天恩……”四仔看上去,比上次發病要更糟糕,他的每寸肌肉都在搐動,血液滾動著、叫囂著同樣的一句話:“放開我,我要砍死他。”

“彆這樣,林醫生,你冷靜點,聽我說……”莫妮卡的掌心還未落到四仔肩頭,他卻像再分不清敵我,本能地攻擊起眼前一切阻撓他複仇的事物。堅硬的頭骨撞向莫妮卡腕側,莫妮卡不設防被撞個正著,反手就是一巴掌。

四仔被扇得頭腦發懵,立刻抬頭看向莫妮卡,野獸般的眼神登時清澈幾分,還透著些濕漉漉的委屈。他不明白,莫妮卡為什麼要打他,為什麼要阻止他報仇。

揉著被撞得生疼的手腕,莫妮卡壓下怒火,再次好聲好氣:“林醫生,我就當你是見到仇人太興奮,才對我動粗。”

“所以,沒下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