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走(1 / 1)

距年尾大比不到半月,大大小小的社團都在為關公祭出人出力,就連搶地頭砸場子的爭鬥都少了許多。

十二少在廟街待得百無聊賴,隔三差五就往城寨跑,一會拉著信一約架練手,一會又約起莫妮卡去蓮香樓吃定勝糕。

蓮香樓多賣本地點食,為何十二少點名要吃江浙糕點,自然是為了——討好彩。

莫妮卡剛從澳門回來,還沒來得及落腳,又架不住十二少喜眉笑眼、拱手捶肩地求,隻好答應同他一道食。眼看滿桌琳琅的香甜點食,莫妮卡忍不住同十二鬥起嘴:“說什麼討個好彩頭,其實你就是饞了。”

“少吃點啦,這麼貪嘴,你是不是沒聽過一碗牛肉麵的典故?”信一也幫腔,順便將襯衣袖挽折到腕上,溫毛巾擦過手,替莫妮卡剝出一小塊鹹口的糯米雞:“聽說有一年大比,奪魁大熱門就因為吃了一碗牛肉麵,上吐下瀉,八強都沒進,就被抬出去了。”

十二少口中剛塞進蓮蓉包,原本棱角分明的腮頰漲得似倉鼠,扭頭就向莫妮卡告狀:“莫妮卡,你看你看,他咒我啊。你是不知道,tiger哥每天都找一幫老師傅操練我,我吃得多很正常啦,討個好彩頭也是理所應當啊?”

“照這個邏輯,最近h社會都要吃得比平時多好多啦。”莫妮卡看著碟上多出來的糯米雞,對信一一笑:“你也吃。”

還沒動筷送進口,莫妮卡的麵前又多了一塊雲腿酥,與糯米雞不太對付似的。十二少咽下食物,飲茶清口:“他們吃再多也沒機會啦,報名大比,是有門檻的。第一條——從報名當日至大比結束,龍頭同頭馬都要親臨現場,缺一不可。”

“我有一個問題,”莫妮卡遲遲不動筷,似是難以抉擇般:“如果有人趁幫會大佬都外出,準備奪權或者打架,這簡直是大好時機呀。”

“所以先有第二條規矩,義字當頭,以和為貴。”信一看似雲淡風輕,餘光一直掛住那盛滿糕點的餐具:“無論是誰,隻要以後想在道上混,都要當做高掛免戰牌,趁火打劫就是對關老爺不敬。”

“原來如此。”莫妮卡若有所思:“不過說實話,如果真的因為大比折損一員大將,這劃算嗎?”

甜膩的豆香從遠處迅速飄近,十二少對住莫妮卡的雙眼,忽然發起襲擊:“所以,莫妮卡,我同信一,你希望誰贏多一些?”

雲腿酥同糯米雞的戰鬥忽然從地下被搬到了台麵,信一雖不說話,卻也一臉玩味地斜倚著桌邊,等待著莫妮卡的回答。

“比起這個,”莫妮卡將筷子扽齊,夾起顆果凍般的蝦餃,咬下一口:“我更加希望你們誰都不要受傷,十二你知道的,我上次就跟你說過……”

十二少異口同聲:“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嘛。”

“不受傷,好難的,”信一眉頭皺起時,總會有些憂鬱的陰翳,試圖越過優越的鼻梁:“參加武鬥的人,都要簽生死狀,從前年年都會死人的。況且今年是大比,隻要贏了所有人,其他比試都不重要了,所以他們個個都會鉚足勁頭打。好煩啊,最煩跟一群亡命徒搏命。”

嘴上這麼抱怨,信一卻顯然比之前結實不少,襯衣都快箍不住他的臂膀,顯然是勤加練習,強度不亞於十二少。

莫妮卡沉默幾許,無奈道:“自帶醫生啦。”

“嗯嗯,已經雇好了,內科外科都有。”十二少連連點頭。

“城寨醫生一抓一大把,你放心。”信一又道:“本來想帶四仔去,他十項全能,但因為要坐船……”

莫妮卡了然:“坐船啊。”

“當然是坐船最穩定最冇人打擾啦,還可以欣賞風光,老實說,我都當公差旅遊的,”十二眼珠轉著,腦筋也在轉:“莫妮卡,坐我們的船走咯?”

“喂!”

沉定了快整局的信一這下坐不住了。大比的旅程,他一早就想好了,到時候閃亮登場,左邊站著最靚的大佬龍卷風,右邊站著最靚的女仔莫妮卡,他簡直就是天底下最靚最幸福的頭馬,這可惡的十二少竟然當著他的麵挖牆腳!

“她是城寨居民代表,當然跟我一起去。”

十二少不緊不慢:“我記得你們一直都沒買船,包船去?不像我們廟街,今年買了條新船,又快又穩,還有虎紋塗漆,超級氣派噠!”

“你……”

會計信一瘋狂計算著自己存款餘額,正要試圖的自刀奢侈一把,卻聽莫妮卡道:“我不跟你們去。”

“什麼?”信一和十二少齊道。

“你不去?你上次說了你要去的。”

“不是吧大小姐,天大的熱鬨你都不看?”

“我當然要去,”莫妮卡賣起關子,將點心吃得乾乾淨淨,留下個神秘的笑容:“但不是跟你們一起去。”

返回城寨的這一路上,兩個人都在追問莫妮卡到底同誰前往,卻實在追問不出結果,信一假裝生氣離開,扭頭就去紅色大花籠找龍卷風取經。

莫妮卡將從蓮香樓帶回來的糕點分發給青年中心的小孩,又去籌建招生的義學點幫忙,直到天黑,才往住處走。

每一晚的城寨都是全然陌生的樣子,就像隨時會變化出一條誰也不識的新路,或是在街口陰影中蟄伏著生物,準備吞噬路過的行人。莫妮卡握著手電筒朝前走去,可以清晰地聽到腳步有幾聲回響,那屬於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忽然,她停住,將手中電筒猛然向身後擲去:“出來!”

電筒沒有擊中或是落地,而是被一隻寬厚的、裹著繃帶的大手穩穩接住。頭帶兜帽的大個子壯漢從轉角處露了身形,他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林醫生?是你啊。”莫妮卡放鬆下來,聲調明顯柔和許多:“嚇我一跳。”

她拍了拍胸口,就像同久彆重逢的熟人打過招呼,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何其自如,何其輕鬆。

分明隻隔了半條巷,不足十米的距離,四仔卻隻覺咫尺天涯。他無法遏製地痛恨起莫妮卡表現出的從容,就像痛恨自己那樣。

他有多久沒見到莫妮卡了?

不記得了,更沒有數清楚過。四仔隻記得在莫妮卡自顧自消失的這段時間裡,他的毅然決然是如何走向衰竭的。時間會發酵一切,讓他從決絕變得猶豫期待,最後又隻剩絕望麻木。可始作俑者卻還是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

饒是肺腑之內如何情緒澎湃,四仔始終一語不發。

莫妮卡催促道:“乾什麼?扮鬼呀?萬聖節過了好久了,走啦,打起手電,一起回家。”

“回家。”四仔重複著。

你真的有把這裡當家嗎?如果有,為什麼可以這麼久都不回來?就像你還說你喜歡吃我做的菜,可是說不吃就可以不吃。

這段時間,四仔做飯總是會做兩個人的份,儘管他很清楚的知道,哪怕做完也隻他自己獨自吃掉。隻要胃脹得很痛,其他地方也就不會痛得那麼明顯。

高大的身體從陰影中掠出,一步一步,踩實在碎裂泥濘的路上,四仔朝著路燈下的莫妮卡走去,瞳孔中的光隨著距離變化著,如夢似幻,真假參半,真實得他可以看到莫妮卡臉上的細絨,可如果再靠近一點,她又會立刻消失在眼前。

所以四仔選擇同她並排走,再不去看她。

兩個人都隻顧走路,就連影子也靠的比真人近些,莫妮卡將目光定在斜前方,亦步亦趨。

無事發生?是她裝出來的。

本以為已經做好心理準備麵對四仔,可當剛才看到四仔的那一瞬間,莫妮卡依舊無法遏製地想到在天祿嘉年華的地下道裡,看到的關於四仔的照片,心痛、憤怒、還有一點點莫名其妙的難堪。

“你最近,過得好嗎?”

當聽到四仔主動卻微小的問話時,莫妮卡險些以為自己聽岔了:“我……很好,就是忙,想做的事很多,找上門的事也不少。”

本想問一句你好不好,莫妮卡卻問不出口,一個人過得好不好都寫在臉上,儘管四仔遮著臉,她也知道答案。

那簡短的、關於忙的解釋無端安撫住了四仔的情緒,他倒不覺得莫妮卡是敷衍,而是真摯地回答:“忙,忙是好事。”

四仔隻有忙的時候才不會想那麼多,那是他這段時間總結出的心得。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陋巷裡的任何其他聲音都成了陪襯,冬月少有的月光,也在此時悄然降臨,漏灑進冰冷的鐵籠,哪怕稀少到無法沐浴其中,也是久違的甘霖。

“不過你教我的,我都沒有荒廢。”莫妮卡捏了捏拳:“我前幾天,用你教我的經絡知識,打了個高手,都給他打吐血了,可惜他不講武德,拿雙截棍跟我打,我就近不到身啦。”

“那你有沒有事?”關心的話幾乎脫口而出,四仔再次變得局促不安起來。

“沒事,我很好。”莫妮卡轉過頭,做了個鬼臉:“你是醫師,望、聞、問、切,望字打頭,很容易看出來的。”

終於找到名正言順看向她的理由,四仔專注地凝視著那張美麗又狡黠的麵孔:“嗯,是很好。黑眼圈有點重。”

“啊?真的假的?”莫妮卡摸摸臉,對王九的怨念到達頂峰。

在澳門那幾天不是跟王九鬥智鬥勇就是提心吊膽,自然沒有一天是睡好的。

“我等會回去就睡覺,唉,不行,還要收拾行李……”

四仔腳步停住,一顆心從月下直墜冰窟。

“怎麼了?林醫生?”

耳邊是莫妮卡疑惑的問詢聲,四仔卻不再回答了,他繼續如常向前走著。原來陪伴的目的不是為了歸家,而是永久的作彆。

莫妮卡要走了,她都要收拾行李了。

林傑森,你真的好可笑。

可笑之前還想主動同對方坦誠你有多卑劣,劃清界限,你自己才是早就被劃清界限的那一個。

莫妮卡可以同你假裝待在“一條船”上,卻沒有義務一直這樣做。她可以飛翔,怎麼可能被你拖住?她的選擇好多好多,每一個都該完美,而不是殘缺。

你的身心,心有一半給了小悠,身體也被毀壞……可是,人在冷的時候就會想靠近火,溺水的時候想要有人拉一把,那是本能啊。

四仔想,他對莫妮卡,就是這樣的本能。

可他還能做什麼?隻能陪著莫妮卡在這條好短好短的路上,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

不知不覺,四仔就走上了樓。

“送到這裡就好。”莫妮卡本想拿鑰匙開門,卻見本該在樓下就告彆的人,還在自己的眼前:“林醫生,該回去了。”

隻到這裡了?

一點預感在四仔的耳膜上彈跳鼓噪:如果今天就這麼讓莫妮卡消失在這扇門後,他們之間,也就再無可能了。

“莫妮卡。”

“嗯?”

“……”

叫住了人,四仔卻遲遲沒有開口,他向來少言,在莫妮卡麵前更是。從前,總是需要莫妮卡主動逗引,他才會多說幾句。發病的那一天一夜,他像是把可以對莫妮卡說的話都說儘了,隻剩下些到死都不能說的,變成刀片淩遲自己。

“我困了,不如明天再說?”

“這段時間,我都有好好吃藥,吃飯,睡覺……醫病、脫敏。”四仔低聲開口,袖裡的拳頭從握住,逐漸舒展開:“那天的情況,以後絕對不會發生,我不會再失控,也不會……”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走?

“林醫生,每個人都有失控的時候。沒情緒的,不是神仙……就是鬼魂。”莫妮卡轉過身,對竭力表達著自己的四仔笑了笑,眼卻有些泛紅:“所以,不重要的。”

“那你為什麼要逃離我?”一聲追問出口,四仔隻想咬斷自己的舌頭,可他實在憤怒,為什麼會有人一麵說“沒關係,你大可以崩潰”,一麵避他如蛇蠍?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惡的人?

莫妮卡被詰問得啞口無言,又拗不過眼前這個深沉的人。這個深沉的人,難得坦蕩一次,也許是唯一一次。

而莫妮卡經不起這樣的誘惑,她誠然回答:“我不是逃離你,我隻是……逃離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