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ger沒戴墨鏡，義眼坦然嵌在深窩中，如頑石般沉定，將半張臉裝點得更似造像，而喉間的那道舊傷，又被吞咽時的粗豪撕扯得越發鮮活。

“怎麼？老人家太嚇人？”tiger食完粥，將瓷碗往前一推，喜怒難辨。

莫妮卡驚異於tiger的敏銳，不過匆匆掃過一眼，竟也被留意到。於是她落座後，不僅重新為tiger盛了碗豬雜粥，還細心撒上點點油條碎：“將軍卸甲，勳勞滿身，怎麼會嚇人呢？”

“講話這麼好聽，”tiger端碗繼續吃粥，寒暄一般：“女仔，上次沒來得及問你，怎麼稱呼？十二又成天叫你，莫……莫什麼來的？”

莫妮卡微笑：“tiger哥，叫我阿玲就行。”

“嗯，”tiger應了一聲，瘦指握箸，夾起一點菜脯，配粥吃：“昨天住進來的？睡得如何？”

莫妮卡眼巴巴地看著tiger吃香，肚子咕咕叫，嘴上繼續奉承：“是啊，十二跟我說，這裡是廟街的風水寶地，我睡得很熟，所以才起晚了。”

“喜歡住這裡？”tiger應該咬碎了一粒花生，後齒磨碾著，發出哢吱哢吱的脆響。

“是啊是啊。”

“喜歡在這吃？”

“是啊是啊。”莫妮卡咽了咽口水。

“看來你很鐘意廟街，”tiger圖窮匕見：“不如彆回城寨了。”

“……”莫妮卡一時也不知該作何反應，僵在哪裡。

“愣住做什麼？舀粥吃呀，要等我給你舀？”tiger也不執著於莫妮卡答複，說完就拋腦後，仍舊完好的那隻眼中閃過一點促狹。

莫妮卡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吃完這頓香噴噴的早餐，剛要禮貌退場，又聽tiger開腔：“吃完，上去換身衣服，跟我走。”

這時候要是問去哪裡？就顯得莫妮卡十分不懂事了。

待莫妮卡換了一身乾練衣褲下樓時，tiger也已衣冠齊楚地靠在車上後座，深藍底色的休閒衫上，兩段銀白條紋壓著胸膛過，再搭一副同色鏡片，身姿峭拔。堂口門前一並排了三五輛好車，將tiger的座駕護在中間，儼然高調出巡。

莫妮卡掃過車隊，仍然沒見十二的身影，依舊沒問什麼，坐上副駕。

車輛還沒開上大道，tiger已經開始吞雲吐霧，大佬們似乎都有很強的煙癮，為了那口尼古丁，可以連命都不要。莫妮卡想起老豆威爾黃，他也吸煙，卻又比誰都注重保養，隻在心事多的時候抽。

“不想知道帶你去哪裡？”

莫妮卡收回思緒，稍稍展顏：“大佬怎麼做自有道理，我問來問去，反而不識時務啦。”

“鬼門關呢？”tiger半張臉映在後視鏡中，唇上須髯撣動，不落半點煙塵。

“……也行吧。”起初，莫妮卡不禁為tiger的話一窒，但很快鬆了心弦：“鬼門關這種地方，最怕是自己去，有人帶我，就不是送命，而是見世麵。”

“嘴巴這麼甜，可我為什麼覺得，你好像很怕我？”tiger將疑惑明晃晃擺出，不怒自威中，還有難平：“我記得，我明明救過你一條小命。”

“不是怕，是尊重。”莫妮卡孜孜不倦地就著虎毛紋路順，心內打鼓：不是怕你啊tiger哥，我們隻見過兩麵，唯一的交集十二少，都不在場，我不這樣接，萬一話掉地上，就真的要見到鬼門關啦。

然而，tiger的死亡發問，卻是一個接著一個：“你有沒有，這樣尊重過城寨的龍頭？”

“啊？”莫妮卡接上一陣略帶尷尬的笑聲，沒有立刻回答。

她不知道tiger為什麼這樣問。

廟街城寨兩位大佬曾是兄弟所有人都知，但從前好到何種程度，如今又是如何，莫妮卡並不清楚。她隻知道，在她看來，tiger要比龍卷風危險的多，儘管tiger在十二口中，被描繪得像個搞慈善的。

tiger之所以會對她一個後生女和顏悅色，十二少是一方麵，她的存在於廟街而言沒有半點利益牽扯，也是一方麵。短短時間內，莫妮卡做出一個極其簡單的設想：

假如威爾黃給她的任務是要在廟街搞到好處，tiger真的會讓她見到鬼門關。

這才是莫妮卡敢揶揄龍卷風，卻不敢在tiger麵前過於放鬆的真正原因。

莫妮卡沒有直接回答tiger，而是用微微牢騷的語氣：“tiger哥跟龍哥是至交摯友，你了解他的，他不習慣彆人太尊重，我有次叫他張先生，還被他揶揄一陣，說我太客氣了。”

“哈哈哈哈哈……張先生……”tiger哈哈大笑，喉中像要飛出一隻蟬：“他的確不喜歡這套，不過……怎麼你就肯定，我會習慣尊重客氣這套？”

tiger哥，要不你亮刀吧。

機鋒打了好幾個來回，從城中心打到城郊，莫妮卡還是沒明白tiger到底想試探什麼，更是自我懷疑，難道是我說錯什麼話，他才抓住不放？

於是莫妮卡更加小心翼翼：“大多數人都會習慣被尊重……”

“哇，小姐，你搞我義子，還說我是大多數人？”頂著啞嗓，tiger愣是將音調提了三個度。

莫妮卡一愣一愣的，終於明白問題出在哪裡：這位大佬是來探她對十二的口風的！可是為什麼探個口風，搞得跟恐嚇一樣啊！

可惡，梁俊義引的火，燒的卻是她的身！

“小神哪能跟真佛比啦，來到‘靈山’地頭，‘孫悟空’再神通廣大，都不能胡亂撒野的。”莫妮卡硬著頭皮，繼續找補。

眼見莫妮卡神色越來越惶然，口條反而越來越快，tiger終於意識到自己嚇到人。偃旗息鼓前，他還意猶未儘地咕噥了一句：

“怪不得都說是黃蓉，一張嘴方的都能說成圓的。”

一路莫妮卡口乾舌燥，好在終於開到目的地。

一路過來，莫妮卡隻依稀知道這邊是北區方向，等真正進了山，就完全不認得路了。車隊沿著蜿蜒山徑顛簸攀爬，終於在一片田野中豁然，這裡明顯比九龍城區要冷，初冬的風也有了成倍的攻擊力。

下車以後，一行人沿著田埂朝前走，穿過半片林，終於看到一大片翻新過不久的灰牆宅屋。

還沒完全走近，莫妮卡就看到藩籬外，十二少穿著一條圍裙，光著兩條白晃晃的膀子，正弓腰在追撲一隻慘叫的雞。

“到了呀，等你們好久了。”熟悉的光頭，依舊聲如洪鐘，是馮工。他正在旁邊磨刀，看到tiger時招手打過招呼，目光挪至莫妮卡時，顯然十分高興：“好好，女仔也來了。”

“馮叔。”莫妮卡微微一愣，問過好，不僅好奇馮工為何會來。

然而不等莫妮卡問，十二少已經放棄了剛才那隻咬牙切齒也捉不到的雞，小跑著過來：“tiger哥，莫妮卡！”

“衰仔，昨天看場子到半夜四點，還這麼有乾勁？”tiger打趣起十二，笑容真切了幾分。

“難得二位大佬都有空，我露一手咯。”十二同莫妮卡眨了眨眼，又招呼起其他下車的馬仔：“過來幫忙，把這隻雞給我團團圍住。”

相熟的馬仔同十二少開玩笑：“圍住之後呢，要不要三刀六個洞呀十二哥？”

眾人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莫妮卡心神全然放鬆，大抵明白了今天這是什麼場合——廟街團建局。

見馮工還在幫著磨刀，tiger立刻招呼道：“細路仔湊一起，就要發癲作怪，彆理他們，去樓上，”說罷本想拍拍十二叮囑，但看他手臂上掛著的汗珠，tiger又嫌棄地停手：“今日有不有的吃，就看你們的了，彆讓我拉肚子，不然就把你掛在吊燈上打。”

等大佬都離開，莫妮卡才看清周遭這雞飛狗跳了好一陣的情況：“今天搞什麼啊？”

“玩呀，這邊是自家地皮，宅屋翻新好幾個月，這次難得大佬有空，就帶我們來了，玩到明天再回去，你最近這麼累，也好好放鬆下啦，而且今晚我打了包票，要親自做道菜給tiger哥吃！”十二握拳，不管廚藝如何，至少乾勁很足。

這其實也是十二少的小小妙計，將人接來廟街還不夠，創造獨處機會更重要，廟街和城寨這麼近，信一想來都可以來，可進了北區山卡拉，那就誰碰不到誰了！十二少回味著這條陽謀，不禁壞心地想：如果信一今天打個電話過來，知道莫妮卡不在廟街，而是同他進山玩，一定會知難而退吧。

“燒飯？你？”

莫妮卡的質疑如同一盆熱水，沒澆滅十二少的心，反而讓他更激動了：“彆看不起人了，又不是隻有四仔會煮飯。”

揀了馮工坐過的竹凳，莫妮卡坐下旁觀：“好好好，你煮飯，不過，你現殺雞呀。”

於是十二少在馬仔們的幫助下很快擒住了雞翅膀，一刀過喉，動作麻利。十二當真像是熟手，連血也沒弄到圍裙上，待開水將雞身燙過，開膛破肚，利落拔毛。

莫妮卡或許覺得自己小看了十二，興致勃勃地問他：“你打算煮什麼？”

博得心上人刮目相看，十二少揚眉一笑：“這你都看不出來？煲雞湯呀。”

“……”

莫妮卡沒出聲，十二轉過頭看，卻見她很是驚恐：“怎麼了？”

“十二，”莫妮卡憂心忡忡：“可你殺的是公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