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仔是被煙味嗆醒的。那感覺,就像海上起了火。
身體泡在水下,早已麻木腫脹,眼前是深淺繚繞的煙霾,似織線細密、如漁網筋韌,一點點地捆縛住他的意識,沉甸甸地拉拽,直至完全靠岸。
靠岸了嗎?船終於靠岸了嗎?
四仔用血絲未褪的眼珠轉動著環視周遭,看似與往常大差不差,但許多陳設都不在他所熟悉的方位,散發出一股被入侵過的意味。
的確有一個“入侵者”,正叼著半根香煙靠在凳上,千愁萬恨,目不轉睛。
如果在平時,四仔一定會跳起來,指控藍信一有病,盯著他睡覺,但現在,四仔很清楚,有病的是他自己,甚至已經服過藥了。
抗抑鬱藥物的特征——可以強迫人陷入一種詭異的平靜。
可是四仔腦子裡卻突然多出一段記憶,時間不長。但其中的每個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莫妮卡的表情、莫妮卡的聲音、莫妮卡的溫度……
四仔沒發出半點聲音,隻是蜷縮在一起,痛苦地抱住了頭,肩傷因緊繃而開裂,滲出斑斑殷紅。
“喂,你還沒好,頭痛?”信一掐滅煙頭,架臂想將四仔扶起。
信一本也有滿腹的疑惑想問清楚,諸如這兩天四仔到底對莫妮卡做了什麼,他是否也對莫妮卡有心。但當四仔真正醒過來時,信一卻什麼都問不出口。
“真的很痛嗎?要不要去醫院?”
“……不,不用。”四仔口中又腥又苦,背過身去。他無法麵對信一,更不知該如何麵對他。然而鎮靜藥的作用,卻使四仔的條理變得越來越清晰,使他能夠一件件地羅列出自己的所為:
“對不起,信一。我打傷你,打壞了門,給城寨添這麼多麻煩,是我沒有好好控製自己,才搞出這麼多事,對不起。”
“不怪你,四仔,”信一根本不忍責怪,反而寬慰道:“我早就想跟你說了,人可以找,仇可以報,但自己一定要放過自己,一輩子就這麼長,你不應該將自己困住,不得解脫。”
然而信一的通透和寬容卻令四仔更加無地自容。信一這麼相信他、寬容他,他在做什麼?
他竟然背著信一,偷偷放縱自己對莫妮卡的感情。
騙過所有人,更是差點騙過了自己。
太放縱了。因為美好就忍不住靠近,舍不得推遠,欲求就這麼被他放任,逐漸膨脹,才會在不清醒的時候,對莫妮卡說那麼多曖昧的話,做那麼多越界的事。
信一會怎麼看?莫妮卡會怎麼想?他又怎麼對得起……不知在何處受苦的小悠?
悲惱如鈍刀,催肝又磨腸,在內攪得鮮血淋漓。然而四仔的麵目卻還保持著服藥後的平靜,哭與笑,這些過於激動的情緒反應都無法撼動。
良久,四仔放棄般地鬆弛身體:“我知道,可能我永遠都走不出來,不過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會再影響到你……還有任何人,我會,我會好好治病,吃藥。”
四仔沒說的是:我會去跟莫妮卡說清楚,讓她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爛人,然後徹徹底底遠離她。由我親自動手,大家都不會有負擔。
可是真的有必要?四仔不禁悲從中來。
“等你清醒,如果你仍然想知道答案,我再回答你,好嗎?”
這句哄騙他的話,不是已經說明一切?莫妮卡早就已經篤定,自己永遠不會開口,求她陪自己走下去。
他們才認識幾個月,莫妮卡就已經這麼了解他了。
信一不知四仔所想,隻當他已經決定治病,拍了拍他:“好啦,你好好休息,彆想這麼多,最近不用開工,門我幫你修,記得賠錢。”
四仔沒理會信一的玩笑話,又無比鄭重地向他承諾:“明天,我就去跟莫妮卡道歉。”
同她了斷。
“……她知道你有事,不會計較的。”信一默了一瞬,語焉不詳:“不用著急,再躺幾天,好好休息。”
“沒事,”四仔深知,拖得越久,越狠不下心,他閉眼,咬牙堅持著:“樓上,很近的。”
“四仔,莫妮卡她,這幾天,都不會住你樓上。”
四仔猛然睜開眼。
信一欲言又止好幾個來回,麵色也極是惆悵:“她搬去廟街住了,什麼時候回來,我也不知道。”
“她原來,這麼討厭我。”四仔想長舒一口氣,心肺卻僵滯得如同灌滿水銀,連呼吸都快要消失:“躲都躲不及。”
在那以後,信一又說了什麼,四仔都沒有再聽。
他不斷地反省,反省著一個自己本應感到如釋重負的問題:
莫妮卡徹底討厭他了,那麼發病時她說的那些好聽的話,也必然是謊言,她隻是想要暫且穩住一個瀕臨崩潰的瘋子,當然是說什麼都可以。
就像溫柔背後可以是同情,耐心背後也可以是鄙夷。
到底哪裡讓她如此討厭?是醜陋的身體和臉?還是三心二意、貪得無厭的靈魂?
所有?
想到最後,四仔絕望地發現,是自己錯了。
原來這段關係的開始與結束。主動權都不在他這裡,更不會由他來斬斷。就像入海的捕網,兩頭各有牽執,他以為自己是漁夫,可以主宰心網,收放升沉,但漁夫卻另有其人。
是莫妮卡,從來都是莫妮卡。開始是她主動靠近,現在也是她主動遠離,無論做什麼也改變不了。
所以以後,莫妮卡是不是再也不會吃他做的飯,陪他打拳遊戲,哄他吃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