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粒白色小藥片躺在掌心,被捧到四仔麵前,配合上莫妮卡微微笑時的靨窩,顯得無端討喜。
四仔悶坐著,深黑的眼瞳在兩處間遊移,更多是茫然:“這個是什麼藥?”
莫妮卡麵不改色:“消炎藥,你受了這麼多外傷,不吃藥會感染的。”
粗糲的兩指在莫妮卡掌中刮擦,四仔撚起一枚藥片專注地查看,之後又像熊羆般將藥湊近鼻尖聞了聞。莫妮卡心弦緊繃,屏息斂聲,生怕四仔看出端倪。
果然,四仔將藥片放回原位:“我不吃。”
“人生病就要吃藥呀。”莫妮卡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你如果身體垮了,誰來保護我?”
四仔下意識看向肩頭的刀傷,疼痛感並未消除,卻也沒有再往外流血了。他挺起胸膛,略顯驕傲地示意自己體能尚可。
不必吃藥,他也不想吃藥。
“乖啦,張口,啊——”
儘管莫妮卡勸得如此耐心,四仔還是唇齒緊閉,眼神抗拒,脖子硬梗著。好似溫馴無害的大型犬忽然轉性,由天使伯恩山化身為犟種秋田犬。
“三十幾歲,這麼大一個人,還搞細路仔鬨脾氣不食藥這套?好丟人的。”莫妮卡將聲掐得更細軟,模仿起平時給青少年中心小孩子喂藥的口吻。畢竟在她看來,此時的四仔同小孩子也沒什麼兩樣:“是不是要我去給你買山楂糖?你才願意食藥呀?”
“該吃藥的是你,”四仔指了指莫妮卡的喉:“你嗓子聽起來就不太舒服,要吃金銀花加胖大海。”
未曾想四仔平時寡言,懟起人來也是高手,莫妮卡被這話噎了半晌,終是耐不住脾氣,叉腰發起了飆:“喂,林傑森,我勸你見好就收呀,我真的沒那麼好耐性。”
“……”見莫妮卡生氣,四仔又悶聲裝起木雕,瘡疤下的麵色分毫不改,唯有一雙炯目轉來轉去,盯了莫妮卡,又去盯地板,青白分明,更像犬類了。
很好,軟的吃一半,硬的完全不吃,有恃無恐。
我忍!莫妮卡咽下這口氣,又隻有溫言細語地勸:“你快點吃藥啦,算我求你,好四仔,林醫生,林傑森,傑森,阿森……”
念咒般地喚著名,莫妮卡不禁腹誹:名字裡帶這麼多木,怪不得這麼木,就該給他一把火點了!
“阿森”二字,如同一枚小石子,掉入四仔的心潭,它原本應當同其餘的話聲一起被深寒吞噬,哪知泛起的漣漪卻又暖又癢。這樣的稱呼,四仔覺得陌生,卻不討厭,不僅不討厭,又貪心地生出渴求:“你可不可以,一直叫我阿森?”
“好呀,阿森阿森阿森。”莫妮卡又連著叫了幾次。
明明對莫妮卡的記憶空空如也,四仔卻覺得,她大部分時候都很難懂,以至於自己一不小心,就會被牽著鼻子走。可唯獨在此時,她的樣子太好懂了,就像什麼都寫在臉上:隻要你把藥吃了,叫你什麼我都可以。
因此,四仔再次注目向那些小藥片,當做是他在惶惶不安之中,尋覓到的許願星:“莫妮卡,我想聽你唱歌。”
就算是這樣無禮的願望,她也會答應嗎?
果然,莫妮卡臉色變了,但不是四仔想象中的屈惱,而是一種驚恐:“不是,你正常點,突然間熱愛音樂,我好害怕。”
四仔垂眼,他並不意外,被拒絕很正常。
“好好好,我唱,我唱,”莫妮卡清了清嗓子,開口唱道:“恭祝你福壽與天齊,慶賀你吃藥快樂……”
“……”四仔並沒有被逗笑,滿眼都是“切歌”。
“好好好,不搞怪啦,”莫妮卡沉吟思索一番,才重新起調。
曲子四仔非常熟悉,莫妮卡卻沒用粵語唱,她的大陸話清晰標致,顯然早已掌握音韻多年,無比嫻熟。莫妮卡的嗓音不算輕軟,而是如醴泉般的中聲,清越之上浮掩風煙。
四仔側著耳朵,看似聽得認真,卻少見地什麼都沒去想。
但願花開早,能將夙願償。
這一句莫妮卡唱的懇切又遲疑,就像她對四仔的祝福和希望。然而荒蕪的心原究竟還不能開出花朵?她根本無從知曉。
一首歌很快結束,四仔默默然半晌,咕噥道:“這樣的歌,你之前一次都沒對我唱過。”
莫妮卡不知如何作答,隻好問道:“你想起之前的事?”
四仔搖搖頭,若有所思。
“好啦,唱完歌,你是不是就該吃藥了?”
“為什麼一定要我吃藥?”四仔抬起頭,直視向莫妮卡,眼底儘是諷意:“我吃了藥,之後會怎樣?”
你達成目的,就不會這樣儘心儘力的……理我,哄我。
可莫妮卡聽不見四仔的心語,竟會錯了意:“怎麼樣?你怕我毒你?”
手心的藥片已經被握得微微發潮,莫妮卡將四仔抗拒吃藥解讀為有心防範,自然也有了應對之法。她不記得抗抑鬱藥物正常人吃下去會怎樣,安眠片則至多會讓她也睡上一覺。
罷了,有副作用也隻有認,大不了去輸液,加速排毒。
“OK,我吃給你看。”說罷,莫妮卡仰頭就要吞藥。
手在頃刻間就被大掌拉回,四仔附下身,軟厚的嘴唇貼擦過潮濕的掌心,將一把藥片囫圇含入口中,他端起放涼的白水,一口咽下。
“其實你不用哄我,”四仔的下唇還掛著晶亮的水跡,眼神專注又純然:“你給吃什麼,我都會吃的。”
莫妮卡背過身去,手握那個滾燙的唇印,放在胸口,以按捺住動蕩的心跳。
藥效發散並不是理想狀態下的溫水煮青蛙,四仔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種沒有緣由的鎮靜。阿普唑侖率先發揮作用,讓他放棄反抗,氟西汀則如同沉重的鐵砝,一直將他向下拉拽著,那是即將恢複理智與記憶的前兆。
四仔覺得自己的天靈處破開個洞,無數記憶與片段一股腦地往裡灌入,絲毫不顧他是否接受,四仔粗喘一聲,無助地捂住了頭。
“怎麼了?”莫妮卡時刻關注著四仔的動向,見此情形,立刻過去查看情況。
“你究竟給我吃的是什麼藥?”四仔一把將莫妮卡抓住,呼吸急促。
莫妮卡便也坦白道:“是可以讓你清醒的藥,你現在見到的、感受到的,都不是現實,彆怕,睡一覺就會好。”
“不是現實……那你呢?你也是假的?”四仔將莫妮卡拉得更近,眼珠不斷轉動:“沒有莫妮卡,遊艇上沒有莫妮卡這個人?你會消失……這才是現實。”
幻覺已經如此痛苦,不會有人來救他,那清醒以後呢?
“不是,四仔,你聽我說,我不會……”
“你憑什麼幫我做決定!你究竟誰,莫妮卡究竟是誰!”
四仔目眥儘裂,腦海中,猙獰不堪的過往與莫妮卡的言笑晏晏交替閃回,他目中充血,強烈的眩暈感襲來,迫使他不得不抱緊眼前的人,將頭埋入起伏的溫熱中:“沒有你……遊艇上沒有你,她不是你,是……”
“林傑森!林傑森!你看著我,”莫妮卡推拒無果,隻得一把拽住四仔的發,將他從腹間拉起,手掌拍打他滿是疤痕的臉頰:“你看著我的眼睛,聽我說!”
“你已經不在遊艇上,噩夢已經結束,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清醒過來,好嗎?”
“真的?”四仔恍恍惚惚:“清醒會比不清醒好?”
“是,無論美夢還是噩夢,都是虛無,無濟於事。”莫妮卡望進四仔失焦的眼,無比篤定道:“你要振作起來,才有辦法解決後麵的事,隻要你願意,好多人都會陪你一起麵對。”
半夢半醒之間,四仔卻抓住了莫妮卡話中的漏洞:“你呢?會不會陪我?”
“……”
莫妮卡不答,四仔就執著地等,他竭力地抬起頭,下巴執意抵住莫妮卡的腹,像是在深井中望月,卑微又可憐。
誘惑近在咫尺,不可能不動容,莫妮卡抬起手。
事到如今,莫妮卡不得不承認另外一件事,從外表到性情,四仔於她而言,有著最原始的吸引力。他如山一樣穩定,又如水一般包容,何其契合。可莫妮卡更清楚,如果四仔還清醒,絕對不會對她露出這種表情。
這種引誘她趁人之危的表情。
“回答我……”男聲低啞,如幼獸嗚咽。
可是如果四仔還清醒,也會知道,他最大的心結,從來都與莫妮卡無關,而是與另一個人有關。
溫暖的手掌撫過四仔的臉,觸碰每條疤紋,捧住泛起青茬的下頜,四仔被牽引住的心神得到極大的撫慰,隻是虔誠地等待著眼前人最後的回答:
“等你清醒了,如果你還想知道答案,我再回答你,好嗎?”
原來將冷酷的拒絕包裹上迷幻的糖衣,才是毒藥。
“好,等我清醒……等我清醒,我再問你一次……”
四仔在渾渾噩噩中感到滿足,莫妮卡卻很清楚,等到四仔清醒時,是絕對不可能對她開口,提出這種要求的。
成功抵禦住誘惑以後,莫妮卡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與成就感。
之後,四仔變得聽話得嚇人,莫妮卡將他扶上床躺好,看著他終於閉上了眼睛。
搞定一切,莫妮卡躡手躡腳地出屋來,正好聽到一聲詼諧的:“布穀!”
“布穀!”
“……十二,”莫妮卡有氣無力:“彆搞啦,進來。”
“哇,你怎麼知道是我?”十二少立刻開始拆除那本就搖搖欲墜的門板。
“輕手輕腳呀,他剛睡下。”莫妮卡上前幫著他拆:“都過了變聲期好多年,叫這麼假,一聽就是你。”
“變聲期?那我就學鴨叫啦。”十二逗得莫妮卡眉開眼笑,自己卻在看到莫妮卡的裝扮後酸氣得無以複加。
不怪信一失去理智,他現在也想把四仔從床上抓起來砍一頓。
“莫妮卡,你……沒事吧?”
“沒事,我騙四仔吃了藥,等他醒過來就會正常了,如果還是不行,就隻有送醫院。”
十二少狠狠磨牙:“好呀,等他好,我一定好好‘關照’他。”
“你怎麼來了?”
“噢,”十二少指了指剛風乾的頭發:“我本來是來找龍哥燙頭的,信一說你有事,龍哥就讓我過來幫忙。”
十二少沒抹發膠,頭發不再有型地打著卷,而是蓬鬆地蓋住額與眉,少了英武氣,卻又嫩回幾歲,莫妮卡伸手摸了摸他的發頂,反問道:“阿叔這麼好心?他要你怎麼幫我?”
十二將頭往莫妮卡手心裡歪躺,讓她摸得更順手:
“龍哥說,十步之內,必有解藥,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