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循環(1 / 1)

好嗎?

莫妮卡的語氣和緩而堅定,每個字都落在四仔心上,他對這樣的平和感到陌生,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回應。然而他想得越久,身心就越凝重,越焦慮。

“又怎麼了?身體不舒服?”莫妮卡密切關注著四仔的一舉一動。

“沒……”四仔回過神,視向莫妮卡的眼,滿含遲疑與試探:“我覺得,你以前是不是跟我說過很多話……為什麼,我一句都不記得了……”

記憶被無數幕簾遮蔽起來,四仔層層翻找,可每掀開一塊,後麵都是空空如也,與此同時,無數他自己的聲音在警告著,讓他不要再繼續想下去,變相提醒著:那不是他可以接受的現實。

莫妮卡見狀況不對,拍撫著四仔的後背:“想不起來就彆想了,我們繼續玩。”

“好。”四仔幾乎是立刻答應,壓迫感退去,他頓感劫後餘生。

接著二人又玩過幾輪,直到莫妮卡又餓又渴,肚子不爭氣地叫著。四仔立刻倒了水,又從冰箱裡拿出半包光酥餅:“船上不安全,煮飯會引來人,你先吃這個墊墊肚子。”

拆開紙包,看著那隔了夜的食點,莫妮卡無語凝噎。四仔沒有擺脫幻覺就算了,現在連飯也不做了!說好的,回來就吃清蒸石斑魚呢!連魚刺都沒見到一根!莫妮卡悲傷地咬著餅,每嚼一下都在恨。

“你也吃。”莫妮卡喪氣地將餅遞過去。

四仔搖頭:“我不餓。”

莫妮卡硬是用你不吃我也不吃做威脅,四仔才拿過餅,簡單幾口咽了。

時鐘已轉過夜間八點,已補過一眠的莫妮卡又打了幾個嗬欠,四仔卻還是睜著一雙眼。

不是不想睡啊。困意早已開始撞擊四仔的神經,眼白上連血絲都已十分明顯。他隻是不敢睡,害怕一夢醒來,連莫妮卡也會從這裡消失。

“大哥,我捱不住了,你不如也睡一陣?”

四仔又想開口拒絕,可莫妮卡不由分說,已經將床鋪讓出一半,指著枕頭命令道:“你不想睡也躺下來,閉著眼數羊,快!”

“……彆把我當細路仔。”四仔小聲抗議無效,隻得躺了下來。

虎體熊腰的壯漢,睡床躺一個還勉勉強強,如今莫妮卡又占去一半,四仔隻能拘謹地躺平,手貼褲縫,腰背也直挺挺的。

“閉眼,不準睜開。”莫妮卡盤腿坐好,將四仔的眼睫抖動的細節儘收眼底:“我會一直監督你。”

事實上,莫妮卡沒撐過一個小時,也倒在旁邊,再次昏睡夢鄉。

黑暗中,四仔睜開了疲倦卻清明的雙目,緩緩向內側過,生怕衣料與床單的摩擦聲吵醒睡夢中的人。直到同莫妮卡靠住同一塊枕,四仔又如頑石般恢複靜止,聆聽起與自己不一樣的平穩呼吸聲。

“我睡不著的,但是多謝你。”

就這樣,四仔睜著眼,躺了一夜。

哪怕脖子和肩膀早已僵得厲害,他也不想動,如果不是那陣敲門聲的話。

其實信一一直隱隱覺得這件事不太對勁。

救出阿梅那天,他同莫妮卡爭吵了幾句,之後又自顧自地生氣,等完全冷靜下來,想同莫妮卡道歉時,卻聽四仔說,莫妮卡去中環參加校友會,第二天才會回來。

後來,信一細細回想,其實那時候四仔就不大對勁,情緒極低落,偶爾瞥來的一眼,也是陰沉沉的,沒什麼活人氣。

出於對好兄弟的信賴,同時也覺得四仔沒理由用莫妮卡的事騙他,信一沒多問,離開了。

第二天,信一夜值完睡了個懶覺,便聽接班的馬仔說看到莫妮卡回來,他精心打理一番前去敲門,卻無人應答,莫妮卡沒回來,更巧合的是,四仔也大門緊閉。

第三天,信一終於忍不住,再次來到四仔門前,用力拍著門,大有四仔今天不開他就要乾脆將門卸下來的意思。

這一次,信一終於聽到了腳步聲。

木門閂動,吱嘎一聲後,啟開一個小縫,醫館內沒開燈,晦暗下半張白色覆麵顯得鬼氣森森。

“你搞什麼啊?嚇我一跳!”見四仔終於開門,信一似是鬆了半口氣:“我以為你也玩失蹤。怎麼?趁莫妮卡不在家,鹹帶看了幾個通宵?睡過頭生意也不做了?”

“滾。”四仔大掌一推,就要關門。

一聲撞響,蝴蝶刀柄生生卡入門隙,信一不再試探,開門見山:“莫妮卡呢?”

門口的四仔沉默著,加大手上的力道。

信一沉肩開步,另手撐上門,同四仔較力:“她一直在你這裡?”

“我不準任何人帶她走。”四仔雙目猩紅,臂上青筋暴漲,信一的刀柄碾著木棱,快要被壓出凹痕。

“喂,你以為你是她誰?”

信一鬆開刀柄,回身借力飛踹,四仔受力連退兩步,大門終於順利開到九十度,信一順手撈月,刀在手翻轉出刃,連連刺向四仔:“再問你一次,莫妮卡呢?”

刀光似一條躍出海麵的銀魚,在四仔眼前左躍右閃,他倚門接連閃躲,一步不退。信一的鋒刃正反劈刺,千變萬化,先是削落一縷發,又刺破了鬼魅般的麵罩,露出帶著刀疤的皮膚。

四仔就這麼立於光影之交,半麵似人,半麵若鬼。

“不準進去。”

“那就拳腳講話呀!”

信一不再留手,管他兄弟還是治病恩人,仗著門已開,縱橫劈刺,如入無人之境,四仔眼見躲不過,乾脆架臂一格,揮拳往信一下肋而去。

噗嗤一聲,蝴蝶刀刺入皮肉半寸,四仔的拳頭也擊中信一,使他連連退步。

不對,不對勁,四仔該退的,可為什麼,還在前進?信一驚愕地看向手中刀,鮮血順著刀口下淌,四仔痛得下汗,大吼一聲,竟將木門大力扳了回去!

“你到底發什麼瘋啊?命都不要了?”信一沒想到,四仔哪怕吃了刀子也要守住門,到底發生什麼事?

刀尖離體,四仔昧死不屈:“要帶她走,除非我死。”

信一不懂他在堅持什麼,卻被那守門惡龍般的眼神點燃了勝負欲,既然房子裡麵的人對他們都同等重要,那就隻能各憑本事!

大門本就易守難攻,角力信一不如四仔,那就隻能智取。

信一將目光投向兩個半鏽的門合頁,用刀鞘一頂,木門徑直向前倒去,他梭身一躲,巨響驚起揚塵,終於不再隔著門,與四仔麵對麵。

明明肩頭還在滲血,四仔卻以身當門,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摧的氣勢。

誰都沒有多說話,信一卻覺得四仔看他的眼神很陌生,就像是,從未見過他這個人。

正當起疑,又聽屋內傳來開門聲,而後,一個讓信一魂牽夢繞的聲音終於出現了:“地震呀?”

“莫妮——”信一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難以置信地瞪大眼,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你……你們,怎麼……”

為什麼?為什麼莫妮卡會睡在這裡,還穿著四仔的衣服?還有,她脖子上那紅紅的又是什麼?

莫妮卡正揉著眼,剛看清兩個劍拔弩張的男人,瞌睡立刻醒了大半:“喂喂喂,stop,彆打了,我人沒事。”

你沒事,我有事啊!信一血氣倒轉上頭,另一手即刻翻出蝴蝶刀,雙刃並刺向四仔:“撲街,我砍死你!”

“藍信一!你冷靜點!”

莫妮卡連忙上前,想要阻攔,卻被四仔一掌拂開:“你看著就好。”

“你叫我冷靜,我怎麼冷靜?”如此這般,信一徹底陷入瘋狂:“你怎麼不叫他冷靜?你還叫我全名!”

信一刀越快,腦子動得也越快,胡思亂想根本止不住:他們是不是在一起待了快有四十八鐘頭?不對,他們是什麼時候搞到一起的?四仔這濃眉大眼的,說好的很長情呢?

“現在是說這些的時候嗎?”莫妮卡哭笑不得:“他失憶,你也失憶了?”

信一一怔,終於想起什麼:“你說他……”

右擺拳動如遊龍,猝不及防擊上信一顴骨。

莫妮卡再次衝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從後方鎖抱住四仔,用儘全身力量控製住他:“彆打了,四仔!你不要打他!”

說罷,莫妮卡又給信一使眼色,示意他趕緊走,不要再繼續刺激四仔。

生生接了一拳,信一本不服氣,但看到四仔明顯不清醒,也隻得作罷,暫時離開。

直到信一完全消失,莫妮卡才鬆開四仔,兩個人都氣喘籲籲。四仔沒有說話,隻是無言將倒下的門板從地上推起,重新固定好,像是打了一場慘勝的仗。

等完全將房間封閉起來,四仔才轉向莫妮卡,虎軀迫近,眉宇隱隱有怨氣:“你認識他?這麼護著他?”

莫妮卡退後兩步:“你不記得,他是你的好兄弟信一,也是我的……”

“彆相信他,”四仔打斷話聲,兩手扶住莫妮卡肩頭:“遊艇上任何人都不可以信,你不可以跟他走,知道嗎?”

莫妮卡轉移話頭,伸手:“……你肩流血啦。”

“我沒事,”四仔捉住她伸來的手,渾不在意刀傷,癡執道:“我會把他們都打退,等船靠岸,我就帶你走。”

重複的話,重複的動作。

莫妮卡暗呼糟糕,又不甘心地試探:“我……是誰?”

這一次,四仔思考得更長,也更痛苦:“……你是莫妮卡,就算你是莫妮卡,你也鬥不過他們。”

身體一軟,莫妮卡感受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夠將四仔從這個漩渦裡拖出來,生怕自己也快要掉進去。

她不得不思考起“就算你是莫妮卡”這句話的另一層含義。

就算她是,那如果不是呢?又會是誰?他本來想要保護的是誰?

莫妮卡幾乎可以確定,四仔口中,與他同在遊艇上的人,是另外一個人。可偏偏四仔潛意識就在封閉這段記憶,他寧願想不起,寧願讓彆人來代替,也不想麵對。這也就說明,那個被刻意忽略的,才是四仔的最痛點。

環視滿屋香豔的錄像帶,莫妮卡陷入沉思。不,不用沉思,看信一剛才的表情,他必然知道什麼。

於是莫妮卡不再急於求證了,她看向再次變得失魂落魄,警惕敏感,卻還在等待著的四仔,忽然感到悲戚。

四仔一直都在等著那艘遊艇靠岸,可也許他永遠都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