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桶裡的儲水滿滿當當,洗浴用品卻隻有塊中藥皂和一瓶洗發香波。
莫妮卡鎖好門,將身上那條已經快要裂成條狀的吊帶裙剝下來,丟在一邊,盛出夠用的水,先澆在了發頂上。
冷沁從頭頂溢散,激得莫妮卡倒吸一口涼氣,門外四仔的問候接踵而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莫妮卡生怕他破門,趕緊道:“沒事,不用管我。”
麵對四仔,莫妮卡總有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憋悶感。
明明有著野獸的外表,武力與體魄足以讓城寨裡的任何人感到忌憚,卻從不濫用暴力,克製到近乎自虐。莫妮卡自認做不到,從前也不信會有人能做到,因此她總是時不時刺探四仔的界限。然而這樣的行為竟與將手探入湖水無異,摸不著邊際。
但這不正常。是人就會有性情變化,就會有需要發泄的時候。
莫妮卡總覺得,在四仔的心裡,應該藏著一團過於沉重的秘密,以至於除此以外的任何事,都不值得他再動用太多情緒。這次發病,也讓莫妮卡驟然窺見這個秘密的一角,她需要重新審視,到底應該怎麼對待四仔。
倘若四仔對她再凶一點,或是表露出任何可能會傷害到她的攻擊性,莫妮卡絕不會顧忌自己的行為是否會刺激到對方,她定會用儘全力逃出這間屋子,將剩下的爛攤子都交給信一和龍卷風處理。
但偏偏四仔是好過了頭。哪怕不清醒至此,四仔已然知道她是莫妮卡,一心想著如何將她藏起來、保護起來。
鏡影照不見的角落裡,莫妮卡的眼神逐漸堅定,她做不到丟下四仔不管。
四仔背靠著門,聽著浴房內水聲由小轉大,淅淅瀝瀝地,仿佛在他背上下過一場陣雨。“遊艇”的房間很小,他卻還是戒備地掃視過每個角落,仿佛隨時隨地都會有敵人闖進來,奪走他的一切。
越發潮濕的水汽跟有了生命似的,順著門縫拚命向外掙,不一會就纏住四仔的小腿,登堂入室,攀爬上健厚的肩背。四仔聽見莫妮卡含糊地哼唱著什麼歌,很熟悉,他覺得自己應該聽過,又想不起什麼時候聽過。
傷口在發癢。四仔粗暴地抓了幾把,卻更覺刺骨撓心。
水聲終於停了,莫妮卡卻沒有出來,隻是在門上敲了兩下:“有沒有乾淨衣褲,還有毛巾。”
四仔翻找一通,又飛快地回來,將衣物搭在臂上,立刻背身:“給你。”
門向內開,濕手將衣物全都拿走,幾滴水珠還是掉在了四仔手背上。他低頭盯著那透明的水痕看,濕漉漉的,像有蝸牛經過。
等莫妮卡穿好衣服,擦乾濕發,王九的外套和吊帶裙已經一並出現在垃圾桶裡了。
四仔本來就比莫妮卡大出好幾個size,穿他的衣服,短袖成了中袖,下擺拖過大腿,完全可以當裙穿。這副模樣滑稽不滑稽莫妮卡不好說,她隻知道,將異性的衣物貼身穿著,本就是個曖昧的符號。
顯而易見,四仔也知道。
因此當莫妮卡重新回到房間後,他就一意將眼神定向門口的方向,頭套一戴,本就是張撲克臉,瞧上去死板板地。
“大哥,你要是真覺得尷尬,不如放我出去。”莫妮卡抱怨著鑽進薄被,坐到對角,也打算離四仔遠遠的才好。
剛睡了一覺,又洗過涼水,莫妮卡毫無睡意,隨手從書櫃上摸了本醫術,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房間裡又重歸安靜,隻剩下兩人並不同調的呼吸,和時不時翻頁的脆響。
隻是越安靜,四仔越覺得煎熬。
好癢,越來越癢了。
他將手悄然伸向衣內,機械般地抓撓著,可人隻有兩隻手,不僅是手臂上,後背上,還有麵罩下的臉,都像有小蟲在齧啃著,疼癢不止,難以忍受。絕望到極致,四仔木然地想:是不是要將皮肉都劃開,才會……
“喂,你做什麼?”
新鮮的藥皂香氣撲近,竟有鎮靜的作用:“你手上怎麼有血?”
胳膊被莫妮卡兩手握住,四仔下意識想要抽走,手指又再次被擒獲。莫妮卡盯住已經染血的拳擊繃帶和手指,如鯁在喉。
四仔自覺做錯了事,低下頭,眼神躲閃:“彆看。”
莫妮卡不由分說,又拉開他外套,發現大臂上的舊傷疤果然猩獰一片,血肉模糊:“你……”
責備挖苦的話莫妮卡說不出來,她沉默著,幫四仔檢查起傷口。四仔本來還想推拒,卻被莫妮卡那要殺人的目光震懾住,放任不吭聲,溫順得不行。
抓痕隻疊加在舊的砍傷上,從鎖骨到左前臂,如果不是莫妮卡阻止,下一步就是麵罩下的臉。
這是在心理學上,極為常見的強迫行為。
“我幫你消毒上藥。”
要在一個醫生的房間裡找到碘酒棉球和藥粉不難,但到底該怎麼去處理四仔心裡的傷,卻很難。
“你不要再撓了,都流血了,萬一感染就麻煩了。”莫妮卡用浸泡過碘酒的棉球小心塗過傷口,輕輕吹氣。
四仔呼吸漸重,卻還是一語不發。莫妮卡稍微加重手上力道,他才應了一聲:“好。”
似乎是非常真誠地答應著。
然而當四仔不知道第幾次又要將手伸向傷口時,莫妮卡終於耐不住,動了氣:“林傑森,是不是要我把你兩隻手綁起來?”
“sorry,我忍不住。”四仔皺起眉,對自己的行為感到迷茫又痛苦:“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忍不住,對不起啊莫妮卡,對不起……”
莫妮卡背過身去,胸腔裡鼓噪不斷,那麼好的人,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可四仔變成這樣,為什麼自己要生氣?那些過去,明明沒有一件關她的事。
半晌,莫妮卡用袖擦了把眼,沒好氣:“如果不是你幫了我這麼多次,做飯又好吃,我絕對、絕對不會管你的。”
“我知道。”四仔接受這說法,卻沒來由地失落。
關於四仔的病症,莫妮卡知道的信息不算多,但也夠用。他定然從前經曆過一些與遊艇相關不好的事,留下了心理陰影。
要想徹底治愈,眼下不可能,但要讓他情緒穩定,不重複對那些傷口施虐,還是有方法的。
莫妮卡心生一計,乾脆在四仔身邊坐定:“我們聊聊天吧,轉移注意力,你就不會想撓傷口了。”
四仔恍恍惚惚,終於抬起頭。他其實不太能確定,眼前發生的到底是真是假,他曾不止一次被困在“遊艇”,有時是做夢,有時隻在一念之間,唯一不同的是,從前沒有莫妮卡。
莫妮卡,就像一個錨點,告訴四仔他看到的不一定真實,也許是虛無、是魔障。
至於莫妮卡是誰,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四仔都想不起了。他隻知道,莫妮卡是可以相信的。
既然莫妮卡要同他聊天,他就說:“好。”
“伸出手來,”莫妮卡將四仔的大手攤開,自己也伸出一隻手,與之相對:“現在,我們來玩‘我有你沒有’遊戲,輪流發言,如果有什麼人、什麼事,我有你沒有,或者我沒有你有,就收起一條手指,最後看誰先輸光,明白嗎?”
四仔思索一番,點頭:“明白。”
“OK,那我先來,我在香港有四套房,你有嗎?”莫妮卡問道。
“……沒。”四仔乖乖縮起一根手指,在混沌的大腦中,搜刮起可以用來遊戲的記憶:“我……我最窮的時候領過救濟金,你領過麼?”
“我跟你比富,你就跟我比窮,boring man,”莫妮卡也彎曲一根手指。
四仔小聲抗議:“本來就是這樣玩的。”
又輪到莫妮卡發言,她稍加思索就開口,胸有成竹:“我沒抽過煙。”
果不其然,四仔又折損了一根手指。莫妮卡曾在四仔身上聞到過淡淡的煙味,這是如何都抵賴不得的。四仔的表情終於從恍惚,變得嚴肅認真起來:“我沒吃過魚生。”
“啊?”莫妮卡身體前傾,過大的領口往肩側滑動:“為什麼?好吃的!”
“吃了還要吃藥,再好味我都寧願不吃。”簡單解釋完,四仔還不忘碰碰莫妮卡的手指,示意她收起一根。
“算你狠。”莫妮卡想起一件糗事:“我被人騙過錢。”
看四仔牛高馬大的樣子,莫妮卡總覺得,沒人敢去騙這樣的壯漢,但她顯然想錯了。四仔從從容容,保住一根手指:“我也有,接著我就把他打了一頓,你呢?”
“唉,我也想打人,但我老豆說做事要體麵,所以我請了個大狀告他,官司是贏了,但訴訟費又多給五萬,神經。”莫妮卡同四仔抱怨起來,眉飛色舞,動作誇張,卻格外喜人:“輪到你啦。”
四仔的嘴角不由得動了動,破冰般有了笑容:“我最高紀錄,單挑贏過五個人。”
這應該是說他從前做拳手打擂台的時候。莫妮卡摸著下巴,若有所思:“這樣看來,十二的確好犀利。”
“十二是誰?”
四仔連記憶也錯亂了。他不記得城寨,也不記得城寨的人,就好像……他還處於沒有進入城寨的時候。
那他……不記得自己才是對的啊。對於這個認知,莫妮卡內心複雜。
見莫妮卡久久未回複,四仔感到不快,連帶對十二這個名字也恨屋及烏,總覺得聽上去是個鬼心眼超多的撲街h社會,莫妮卡一不留神就會被他哄走。
“十二,是你男朋友?”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莫妮卡揚了揚下巴,十分驕傲:“我有,一天單挑贏五個人,灑灑水,”
“你?”四仔難以置信。
倏然之間,莫妮卡以剩餘的三指斜攻,抵上四仔咽喉:“同門那麼多人,一天打一輪足夠了,到我了。”
四仔沒躲,喉結上下動了動。
“其實,我相親過十多次。”莫妮卡收回手,眼睜睜看著四仔既震驚又認命地收回一根手指。
“我沒有啊。”四仔思來想去,還是不理解:“怎麼會這樣?你看上去,不像不受歡迎。”
四仔總覺得,不說有好幾個人同時追求,莫妮卡就是同時跟好幾個男友拍拖,他也是相信的。
莫妮卡則也給出一個十分莫妮卡的理由:“當然是因為,我不喜歡被人挑挑揀揀,又喜歡挑揀彆人咯。”
四仔隻好悻悻作罷,當借助遊戲聊起曾經的趣事時,他有無好轉並不為人知曉。但是至少,四仔暫時忘記了傷口發癢這件事,還有心思對莫妮卡耍起小聰明:“我有八塊腹肌。”
“……”莫妮卡咬牙彎曲一根:“我不信,我數數。”
四仔也大方撩起下擺讓莫妮卡數,等莫妮卡慢吞吞的數完,自然也想到了回擊方法:“我穿過女裝。”
“喂,你耍賴!”四仔大聲抗議著莫妮卡的狡猾,不再僵硬壓抑,終於有了往常的模樣:“我是男仔,怎麼可能穿過女裝?”
莫妮卡噗嗤一聲笑:“如果你穿過女裝,我就對你刮目相看了。”
“莫妮卡,賴貓,大賴貓。”四仔怨念地重複了好幾次,還是收起手指。曆經漫長的思考後,開口:“今天以前,我從來沒有玩過這個遊戲。”
“Good.”莫妮卡曲指,似是心服口服:“林傑森,你已經掌握這個遊戲的精髓了。”
至此,莫妮卡同四仔都還隻剩下一根手指,主動權再次來到莫妮卡這邊。
她會說出什麼呢?四仔忍不住遐思。是比拚並不相乾的兩條生命軌跡?還是頭腦靈活地耍花招?
“你聽好,”莫妮卡抱起手臂,一字一頓:“今天以前,我從來沒聽你跟我說過這麼多話。”
四仔呼吸都停過幾瞬,他無從反應,更無心輸贏,因為輸贏根本就不重要,四仔原本晦暗一片的幻景中驟然闖入了不一樣的色彩、不一樣的聲音:
“以後如果覺得發癢,不要撓傷口,想想這個遊戲,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