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生(1 / 1)

拂曉剛至,第一束天光還尚未穿透積雲,城寨安眠於晦暝中,半夢半醒。

穿堂風經過陋巷,卷起幾頁碎紙,發出簌簌聲響,莫妮卡裹緊寬大的白西裝,將腳步放得更輕,埋頭往住處小跑。

還好,沒直接遇到什麼人,現在這副模樣,見了誰都是個麻煩事。因此經過樓前時,她還特意脫了鞋。

然而總是事與願違。

“莫妮卡。”

呼喚的人莫妮卡不能再熟悉,那聲音的沙啞卻讓她感到陌生。

樓梯口,四仔臉上的白色麵罩顯眼刺目,軀殼幾乎快要融進朽敗的牆體,就這麼枯坐在哪裡,莫妮卡一時竟找不到他的眼神光。

“你怎麼在這裡?”莫妮卡錯愕著,感到負疚:“你……等了我一整晚?”

四仔沒答,起身走近,眼裡終於有了暖色。好像隻要靠近莫妮卡,就可以融化漏夜中凝結的霜氣。

“林醫生,你太過緊張啦,我都說了不會有事的,”莫妮卡對四仔竭力笑出輕鬆的樣子,寬慰道:“本來想換件衣服再見你,也好,去你家,我先把藥給你。”

“嗯,好。”四仔點了點頭,轉身開門。

自從莫妮卡昨天離開,四仔就像一把弓,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繃越緊。但他知道,自己是莫妮卡在這件事裡唯一可靠的人,他必須撐住,裝作無事發生,就連信一來打聽,也得高明地應付過去。

哪怕……他明明很擔心。為了消解這種情緒,四仔唯有不斷在腦海中複述莫妮卡的承諾:最遲第二天中午,她就會回來,如果回不來……就打電話,如果回不來……她一定要回來。

治病、看片、吃飯、睡覺……無法入睡。

四仔想要親眼看到莫妮卡到家,隻有看到她安然無事,那根弦才可以真正放鬆。

還好,莫妮卡回來了,四仔大鬆了口氣,但很快,他就察覺到了不對。

莫妮卡離開時,明明穿著楓色魚尾長裙,可現在,卻變成了連大腿都遮不住的紅色清涼短裙,還披著男人的西裝外套。

入屋時,二人擦身而過,四仔嗅到潮濕的海水,還有著一股令他厭惡的酒氣、腥氣。

她整晚都和誰在一起?

等四仔關緊門,莫妮卡立刻從藥櫃裡拿出藥紙包攤開來,再取下藏藥的首飾、粉盒,將藥片統統倒出。

直到這一刻,莫妮卡才真正放下心,她把龍卷風的藥都帶回來了。

一旦鬆懈下來,倦累很快入侵,莫妮卡並未留意到四仔晦澀難明的目光,自說自話:“還好,藥沒受潮。這些藥大概能吃兩個月,不過給阿叔吃之前,你要先取樣檢查,防人之心不可無。”

莫妮卡忙前忙後,四仔卻無法將目光從她手腳上的青紫淤傷上移開,並忍不住地胡思亂想:她臉色卡白,神情也恍惚,到底發生什麼事?她是怎麼把藥帶回來的?

四仔試圖用分裝藥品轉移注意力,卻根本忍不住要在莫妮卡身上細致地尋找著所有不和諧的蛛絲馬跡,偏偏還裝作若無其事:“我明白,你……真的沒事?”

“我都OK,就是忙了一晚上,太困了,上去睡覺啦!”

“可是你身上這麼多傷……”四仔脫口而出。

莫妮卡低頭看看雙腿,很是平靜:“哦,翻窗不小心,沒事的。”

撒謊。四仔是醫生,傷口成因怎會分不清楚,手腕同腿踝上的,根本不是撞傷,而是被指掌大力掐過留下的淤傷。

“不上藥?”到底是誰?

莫妮卡仰頭打了個嗬欠:“等我睡醒先……”

四仔爆發於無聲,忽然之間的出手,連莫妮卡都不設防。寬鬆的平駁領被一把掀開,新鮮刺目的牙痕清楚地烙燙進四仔眼底,他自殘般地盯著不放,再無需多費工夫,還能從周遭的皮膚上,看到更多、更細碎的紅印。

留下它的人是那樣膽大招搖、肆無忌憚,恨不得被所有人看到。

到底發生什麼事?莫妮卡到底在遊艇上遇到什麼?……遊艇,又是該死的遊艇,該死的h社會……

臉上的傷疤陣陣發痛,四仔的頭骨如同被鋼錐鑿進,但他沒有力氣做出任何動作、任何表情。

眼見四仔直接呆住,莫妮卡尷尬又臉熱,心裡早把王九罵了幾百遍,隻能同四仔半真半假地解釋:

“林醫生,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遊艇嘛你知道的,夜晚都有保留節目。男模跳脫y舞,好火辣,我一時沒把持住,是我投懷……”

四仔沉默地聽,耳朵卻在自動過篩,直到隻剩下幾個冷冰冰的詞咒:遊艇、保留節目、男模……

啪嗒一聲,那根弦,終於斷了。

同時,四仔也動了。他朝著莫妮卡伸出手,拇指觸上那枚牙痕,反複摩挲,像要擦拭,又像要掩埋。

莫妮卡被痛的吸氣,剛要拍開他手,就被鐵臂鉗住。四仔悶聲將她往臥室中拉,剛要出聲,竟連嘴也被捂上了。

瘋了,四仔瘋了。

臥室門被大力一關,四仔反手閂門,鬆開莫妮卡,在這不大的房間中東張西望,從床底到窗簾,全部看過一遍。

“喂,你乾什麼?”莫妮卡扭頭要去開門,四仔一腳將凳椅踢過去,抵住了大門。

莫妮卡開始生自己的氣了。平時四仔看上去太過溫馴無害,所以她才會不加防備至此,莫名其妙被戳傷口,莫名其妙被關起來。

可直到現在,她都在四仔身上察覺不到任何對惡意,更分不清四仔的意圖:“你究竟想怎樣?”

“噓……”四仔轉過身,無比鄭重,煞有其事地壓低嗓音:“你快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

“哈?”莫妮卡一頭霧水。

四仔一把拉開大衣櫃門,連拉帶抱地將莫妮卡塞進去,兩扇門一關,他背身抵坐在衣櫃前,一動不動。

“喂!!!”莫妮卡眼前一片昏暗,僅有櫃門縫能透進一線光,還被四仔堵門的身形擋去大半。

“開門!”莫妮卡大力拍門:“開門!你聽到沒?林醫生,開門,四仔!”

不管莫妮卡怎麼抗議,怎麼叫他,四仔都毫無反應。

“林傑森!我真的要生氣了!”

四仔渾身一震,咬緊的牙關中,終於發出一聲回應:“外麵很危險,等船靠岸,我就帶你走。”

拍門聲戛然而止,莫妮卡終於確認了四仔身上不對勁的地方:“你說我們現在,在船上?”

“……遊艇派對。”

遊艇,遊艇。莫妮卡恍然,四仔的“瘋病”並不是從現在才開始,而是早在昨天,就埋下了引雷。

遊艇似乎是他的禁忌,因此他一直處於高度緊張之中,直到剛才,不知被什麼徹底引爆。

“林傑森,你冷靜下來好好想想,”這種情況下,莫妮卡不再怨怪四仔,也怕激烈反抗刺激到對方,隻能平息下心火,溫聲引導:“現在你不在遊艇上,這裡是城寨,很安全的。林醫生,我是莫妮卡。”

四仔喃喃低語:“莫妮卡……”

“是啊是啊。”

“撲街……”四仔咽喉怒顫,拳頭捶在地板上咚咚響:“這班撲街,還想動莫妮卡……”

“……算了。”莫妮卡感到無力。她早就頭昏腦漲,見一時勸不動四仔,更想不到什麼好方法,乾脆從衣櫃裡薅了幾件下來墊底,直接躺下了:“天大的事,醒來再說。”

四仔的衣櫃裡滿是由皂香、木頭氣、和樟腦丸混合的味道,莫妮卡累極困極,熏熏然閉上眼,不過幾分鐘便墜入黑甜鄉。

明明已經擺脫了王九,莫妮卡卻又夢到了他,不愧是他,陰魂不散。

摩托艇靠岸前,莫妮卡就看到王九帶來的幾個馬仔早已等在岸邊,大多生還。

她意識到今晚的交易越南幫也早有準備,並未折損人員。但王九究竟和卓少發生了什麼,莫妮卡並不想知道,脫身才是要緊。

好在馬仔出聲救了她:“九哥,大老板call,問什麼時候回去。”

王九的笑臉立收,多疑地扭頭向莫妮卡,眯著眼,觀察至微:“你暗爽是不是?我大佬找我,你就以為我會放你走?”

莫妮卡隻能好聲好氣,同他擺事實、講道理:“我習慣隻要單獨去一個地方,如果沒有在規定的時間回去,就一定會有辦法讓彆人找到我。”

“你以為我怕?”王九混不吝地用拇指指向自己:“你在我手裡,誰要搶,可以試下。”

“九哥,彆跟我鬥氣啦。做成了事,早點回去拿報酬、聽讚賞不香嗎?何必跟我耗,而且你看我——”莫妮卡從頭到腳指著自己:“我現在這個鬼樣子,你吃得下去?”

王九心中冷笑,幫大老板辦成事是沒有任何誇獎的,無論他王九做得再好,也總能找到挑剔的理由,不過,他也沒那麼稀罕。

隻是……王九匆匆掃過一眼,莫妮卡現在,的確很像叫花婆,十分難評,他扭開頭:“……洗個澡不就好了。”

“洗個澡……”莫妮卡的聲音戛然而止,王九竟然嫌棄她!她竟然被王九嫌棄了?

莫妮卡大怒:“喂,癲公,你還好意思說我?你不照鏡子的?看看你這個衰樣,被人砍得亂七八糟,跟一條發毛的綠海帶一樣啊!”

“哎呀,是哪裡的賣魚婆在講話,快滾回去補漁網啦。”王九同馬仔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往外走。

這是要放過自己了?還是陷阱?

莫妮卡不敢鬆懈,維持著怒容:“喂。”

王九停下。

“通訊地址給我。”

“你受虐狂呀?我不找你,你還纏著我不放。”王九當著小弟挺起胸膛,像是在炫耀自己的魅力:“她真是鐘意我。”

瘋子的想法一天一個樣,莫妮卡就算再雀躍,再想立刻離開,也不能立刻表現出來。

她必須留點牽絆,留點希望,才能把王九順利送走:“給你送謝禮呀,謝謝你今天放過我。”

王九撓頭,他的確不明白莫妮卡有什麼好謝他的。謝把她鎖船上?還是謝推她去死?如果有人敢這樣對王九,他隻會報複對方報複到死。

“送去廠房去就得,”儘管想不明白,但王九卻安然受用,他擺了擺手,背後的阿修羅紋身也像眨了眨眼:

“不過,我還是想你親自來謝。”

一覺睡醒,莫妮卡躺得很舒展,不在逼仄的衣櫃裡,西裝外套也已不見,整個人都埋在乾燥貼膚的被單中。

四仔正坐在床尾,兩眼盯著門口,拘謹又沉默。

抱著一絲僥幸,莫妮卡問道:“你怎麼把我放床上了?”

四仔指了指床頭放的溫水,回答:“暫時安全,沒人發現我們在這裡,喝口水吧。”

“……”

看來他還是沒有恢複清醒。

莫妮卡端水咕嘟咕嘟飲到底,又問:“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誰?”

“你是莫妮卡。”四仔立刻回答,而後又低聲勸告:“就算你是莫妮卡,你也鬥不過他們。留在這裡,我會保護你。”

鬥不過誰?四仔的仇家?四仔從來沒和莫妮卡說過有關自己過去的事,光是看他那一身的傷疤,莫妮卡也不會去問。

掀開被單,莫妮卡穿鞋下床。然而她一動,四仔也跟著移動,麵罩下的眉弓微隆,像是在抱怨莫妮卡的不聽話:“你又做什麼?”

莫妮卡指著皺皺巴巴的衣裙:“大哥,我要洗澡啊,我真的很難聞,受不了了!”

“……”四仔隻得鬆了口:“你洗快點,五分鐘。”

你管我幾分鐘!莫妮卡默念著忍耐,田螺醫師不發病的時候人好得不得了,她必須忍耐。

然而走到衝涼房門口,四仔竟然也跟了過來,就像個存在感過重的阿飄。

莫妮卡皮笑肉不笑:“你彆跟我說,你也想洗澡。”

“我……”四仔撓了撓頭,脖頸紅彤彤地:“我幫你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