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宴是在傍晚開始的,那時天上布滿金粉色的晚霞,和窗花、燈籠一起,讓過於素淨的冰雪琉璃世界也變得繽紛喧嘩。
未央宮奢華異常,金色琉璃盞排成兩行,照亮了大殿盤結交錯的雕梁畫棟;煙靄嫋嫋盤旋,帶著名貴蘭製香料的曖昧香氣,彌漫在女子的雲鬢廣袖之間;與宴者皆是皇親貴胄,紛紛身著節日盛裝,言笑晏晏;絲竹管弦之聲幽深迷離,舞姬翩翩起舞,水袖輕揚,盤旋於中央。
皇帝與皇後並排高坐,麵帶微笑,目光中滿是滿足與自豪,巡視著殿內繁華景象,他們的帝國是如此昌盛。
皇帝輕輕舉起手中的金杯,向眾人示意,那雙深邃的眼眸中閃爍期待。
與宴的貴賓們立刻起身,紛紛高舉酒杯,齊聲歡呼。
那歡呼之聲震動宮殿,仿佛連冰雪都為之融化。
公主實在是忙碌,一會拉著煥遊笙劫掠旁人席麵上的美味珍饈,一會扯了舞姬的披帛卷了兀自擠到中央旋轉,直至頭暈目眩,險些被披帛纏了腳,又被煥遊笙及時扶住,就嘻嘻哈哈的得了趣,笑聲如銀鈴般在大殿中回蕩。
世安公主的寵愛無人能及,作為皇後唯一的嫡親女兒,幼時就被帝後二人帶上過朝堂,所以在場之人對她的嬉鬨都見怪不怪。
眾人向上覷著,果然,皇帝和皇後也無半分不滿,皆含笑望著她胡鬨,甚至偶爾還會發出一兩聲縱容的低笑。
平日裡在世安公主麵前掛不上號的嬪妃,一一起身敬酒,說些吉祥話,意圖在皇帝心中留下些許印象。
煥遊笙一如既往,仔細記了她們的長相和身份,甚至於她們身邊跟著的宮女、太監,然後就不再將注意力放在除公主和皇後以外的人身上。
席上正是熱絡的時候,皇帝的臉上漸漸泛起酒後的紅暈,氣色虛假的好了不少,麵上也多了些放鬆的笑容。
一曲結束,新曲更加悠揚婉轉,皇帝的眼神在大殿中流轉,似乎在尋找什麼。
一群身著堇色舞衣的舞姬緩緩步入殿中,手中輕搖細長的絲絹,相較於之前的那批人,她們的儀態麵容更加嫵媚多情,惹得眾嬪妃不由得心中一顫。
她們腳步輕盈,如踏著雲朵般柔軟,隨著隊形緩緩散開,被簇擁在中心之人緩緩露出真容,竟是齊鳶。
她身著水紅、十樣錦、洋紅、酡顏……層層疊疊的輕紗彩衣,上繡有梧桐和鳳凰圖樣,綴著寶石和明珠,頭戴鑲珠瑪瑙金絲步搖,珠環翠繞,比之上次在攬月閣時的打扮,奢華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的舞姿輕盈,如流雲般在殿中飄動,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皇後脆弱的神經上。
除夕宮宴,一應事務皆皇後主理,皇帝卻縱著齊鳶隱瞞皇後,私自獻舞,這無疑是對皇後權威的挑戰。
論輩分,齊鳶還當叫皇帝一聲表叔,縱然如此,她若隻是想要皇帝的寵愛,皇後不僅睜眼閉眼的就輕輕放過,必要時還會為其遮掩一二。
但她如今衣著打扮如此僭越,在眾人矚目之下,舞出了不屬於她這個身份的尊貴與傲氣,甚至還當著自己的麵與皇帝眉目傳情,這是皇後所不能容忍的。
齊鳶的腰肢纖細而柔軟,時而如柳枝搖曳,時而如波浪翻滾,向後折去時,延頸秀項,皓質呈露。
隨著管弦之聲愈發急促,她的舞步也越發輕快,旋轉之間,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環佩鈴鈴作響。
皇後在經曆了短暫的停滯之後,麵上得體的笑容不變,目光甚至帶上了大度的欣賞。
她在權力中心浸染了多年,雖身份上仍舊是皇帝的附屬品,但在政治上,卻是皇帝依附她多一些。
如果說早年,皇後剛生育世安公主那會,還會因為皇帝寵幸新人而暗自神傷,那麼在她嘗過權力的滋味之後的現在,更看重的是自己的尊崇不可動搖。
而齊鳶這樣把野心寫在美麗的臉上,卻一無本事,二無依傍的愚蠢姑娘,早已無法對她構成任何威脅。
莫說是她齊鳶,就是朝中那些個性子迂腐的肱骨老臣,集結彈劾,也無法撼動皇後的地位分毫。
皇後深知,這樣的場合下,自己的風度與氣度便是最大的武器,她象征著皇家的顏麵,隻會讓花蝴蝶似的齊鳶相形見絀。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自信,皇後才能總是泰然自若,多年來,除了長子欲出家修行之時,她再無一次失態於人前。
於是,她微微抬起手,輕輕拍了拍掌,那掌聲雖不響亮,卻足以讓殿內所有人都能聽見。
此刻,皇後的態度就像定海神針,讓目睹如此微妙場麵而心思各異的皇親貴胄也都不由自主地穩住了神情,場內的氣氛因皇後的從容而逐漸恢複了平靜。
於是,各自收斂心神,不再多言,隻是靜靜地欣賞這難得一見的華麗舞姿,齊鳶這才成了這場宴會絕對的焦點。
皇後隱下眸底的深邃,似乎是被齊鳶吸引,又像是透過齊鳶曼妙的身姿,看到了自己曾經的影子。
年輕啊,美貌啊,當真美好,卻終究隻是權力的附庸。
傻姑娘們對這副皮囊要麼嗤之以鼻,要麼天真地沉溺其中,卻忘記了一切皆有代價,不知為自己謀一條退路。
皇後的目光又落在煥遊笙身上,她正為世安公主處理著席上的水果,動作一絲不苟。
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從次子對煥遊笙產生興趣,到漸漸演變成男女之情,再到前幾日的試探,皇後都看在眼裡。
如果煥遊笙有意,皇後覺得,自己大概不會像對待女兒和薛乘風的婚事那樣反對,雖也不會明確支持,倒是很有可能靜觀其變,在必要的時候順水推舟。
畢竟自打長子遁入空門,朝野上下雖因皇帝尚值中年,不急於提起立儲之事,但隱隱都在向二皇子靠攏,就連衛靜姝那丫頭也頻頻向二皇子示好。
事關國本,這時候,次子雖不當涉入黨爭,卻也不能不為自己的未來和國家的前途考慮,適時表現出堅實可靠的特質,以安人心。
可這孩子偏偏不能讓人安心,許是長子占了嫡長的名頭,過分名正言順,自幼為弟弟們頂了絕大多數的壓力,長子就顯得事事漫不經心,過於隨心所欲,甚至在一些重要的朝會上,也總是無故離席。
如此,倒是給了庶出的三皇子展示自己才乾的機會。
可三皇子……
非是皇後這個做嫡母的偏心太過,實在是他的野心過於明顯,行事又過於激進,讓人無法安心。
若讓三皇子得勢,隻怕朝堂之上將掀起一場不必要的風波。
而煥遊笙,一向是最忠心的。
湯氏王朝正如此處宮殿之名——“未央”,未及鼎盛,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無論是在皇子妃還是皇後的選擇上,都無需考量其母族是否能夠提供助力,更重要的是其個人能力。
若煥遊笙能夠成為次子的皇子妃,定能以其穩重與忠誠,與自己配合,助他在朝堂之上穩住陣腳,為其未來鋪設堅實的基石。
可煥遊笙卻對皇子妃和皇後之位無半分非分之想,甚至明明接觸世事不過一年有餘,卻先於自己那幾個象牙塔中長大的兒子、女兒,洞悉了自己反對世安與薛乘風成親的真正緣由。
皇後那天聽說此事,忽然覺得這個姑娘,比起自己親生的孩子們,更像自己。
她聰慧、敏銳、決斷,卻固執己見,不撞南牆不回頭,和自己何其相似?
隻少了些許的野心,多了幾分純粹,這可能和暗衛營的出身有關。
也難怪世安格外與她親近,也許和她相處,能夠彌補部分自己這個母親的缺席,或者是因為煥遊笙少了野心,所以她的用心更加讓人感到溫暖和信任。
總之,無論是真的沒懂二皇子的心意,還是煥遊笙自己不願意,她的拒絕,都讓皇後對她的評價又上了一層,也生出幾分對待晚輩的欣賞。
……
世安公主不諳世事,卻並非愚蠢,孩子般的懵懂讓她注意不到晚宴上微妙的氣氛,可孩子般的敏銳卻讓她捕捉到了齊鳶姐姐對父皇的不同。
她沒有覺得憤怒,也不曾感到恐懼,隻是心中疑惑的漣漪層層泛起,齊鳶姐姐那癡迷而又敬仰的眼神,讓她在深夜仍舊保持迷蒙的清醒。
“公主可是睡不著?”煥遊笙靜靜陪了許久,見世安公主並無睡意,便輕聲問道。
“嗯。”公主輕哼了聲,轉身鑽進煥遊笙的懷裡。
煥遊笙輕輕拍著公主的肩膀:“喝了安神湯也許會好些。”
那安神湯是公主在宮外受到驚嚇後,禦醫開的。
“我不喜歡那個味道。”世安公主搖搖頭,小臉就在煥遊笙懷裡蹭了蹭,半晌才悶聲問,“齊鳶姐姐是不是喜歡父皇?”
“也許吧。”煥遊笙對情愛之事不太敏感,倒是看出了齊鳶眼中的野心,和皇後對她的忌憚。
“可是父皇已經那麼老了,和齊鳶姐姐的父親差不多。”世安公主咕噥著。
煥遊笙頷首:“不過去歲入宮的娘娘中,也有幾位和齊女郎年齡相仿的。”
世安公主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好奇:“她們也喜歡父皇嗎?”
煥遊笙誠實回答:“奴婢不知。”
“可若是和不喜歡的人過這一生,那也太可憐了!”世安公主為她們鳴不平。
“也許是很可憐吧,不過可憐也許也不隻有這一種。”煥遊笙想起了三十一。
像三十一,還有如三十一一樣在暗衛營死去的那些人,若是讓公主知曉了,怕是也會為他們大哭一場吧。
可惜自己,沒有公主那樣柔軟的心腸。
公主把臉又埋進了煥遊笙的懷裡:“父皇若是喜歡齊鳶姐姐,母後也好可憐。我不能嫁給薛乘風,我也好可憐。”
說著她停了下來,在心中默默地念,二哥哥喜歡煥姐姐,煥姐姐卻不喜歡二哥哥,二哥哥也好可憐。
……
同在宮中長大,齊鳶作為寄居之人,心性卻是與世安公主截然不同的。
第二日一早,皇帝從椒房宮出來,直奔攬月閣,就見齊鳶哭的梨花帶雨,很是可憐。
眼淚,是她慣用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