煥遊笙微微仰頭立在樹下,微風夾雜著細雪拂過,一串串銀白的雪花輕輕落在前襟。
門口的一角忽然來了人,煥遊笙聽到了腳步聲,卻遲遲不見人再行一步,於是抬眼望去。
穿過紛飛的雪花,那人影逐漸清晰,是身著深色大氅的二皇子湯易儒。
他並未言語,隻是靜靜地站在雪中,見她看過來,才緩緩移了腳步進入庭院。
二皇子殿下一向是避諱著,不愛私自往後宮來的,也不知道這回公主又是如何把他誆來的。
煥遊笙這樣想著,行了個禮,轉頭就透過窗子向殿內望去。
卻見那裡空蕩蕩的,沒了接連守在窗前的世安公主的模糊身影。
煥遊笙心中閃過疑惑,麵上卻不顯,引著二皇子去了正殿。
叫人上了茶,煥遊笙將玉瓶遞給赤佩,低聲詢問:“公主可是出去了?”
赤佩頷首:“公主方才帶著翠晴匆匆出去,並未言明去處,隻囑咐奴婢轉告姑娘,暫且替公主好生招待二皇子殿下。”
煥遊笙聞言朝著大門口望了望,見薛乘風仍舊守在那裡,知道公主並沒有私下與其相見,心中稍定。
湯易儒落座後臉上並無太多表情,但眼神中卻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
煥遊笙了解了情況,轉身麵向二皇子:“二皇子殿下,公主忽然有事外出,還請殿下再此稍候。”
湯易儒來不及收回目光,隻淡然一笑,手中的茶盞輕輕轉動:“無妨。世安一向我行我素,在這紛繁複雜之中,倒顯得格外赤誠可愛。”
說著他輕呷了一口茶水,語氣輕鬆:“母後當真是偏心,世安這裡什麼都是頂頂好的。就說這大紅袍,茶湯橙黃,葉片卷曲優美,嗅之帶有蘭花馥鬱香氣,品來保留花果蜜香,實為茶中上品。”
“二皇子殿下品味高雅,奴婢卻是不懂這些的。”煥遊笙微微欠身。
湯易儒唇角含笑,直直看著煥遊笙的臉:“世安對姑娘看重,宮內無人不知。姑娘不必如此拘謹,坐下說話。”
皇子賜座,煥遊笙不便推辭,隻得謝恩,尋了個繡墩落座。
湯易儒的目光掃過庭院中的景色,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片刻後才開口:“聽說世安鐘情於鎮國將軍次子,母後不允,世安還曾因此絕食。不知姑娘如何看待?”
他的手指不自覺的摩挲茶盞的邊緣。
煥遊笙微微垂眸,思索片刻,方才輕聲答道:“公主性情中人,對情感之事自然執著。隻是想必二皇子殿下也有所耳聞,當日皇後娘娘提及公主不當嫁於侍衛之言。”
湯易儒自然是聽說了的,還是聽正主——世安公主親自抱怨的,但他關心的顯然不隻是妹妹的婚姻問題,握著茶盞的手微微收緊:“姑娘認為身份如此重要?”
煥遊笙側了下頭:“倒也未見得。”
湯易儒方緩緩吐出一口氣,就聽她接著說:“奴婢也是這兩日才想明白。嫁於皇子或是尚公主,說來是極大的榮耀,但對有些人來說卻未必是好事。薛家世代驍勇,薛公子是將門之後,心中必有溝壑。但本朝駙馬無擔任實權官職之先例,更不可能領兵打仗征戰沙場。皇後娘娘之所以言語矛盾,不願公主下嫁,恐怕也是憐惜薛公子之才能。”
茶盞落在桌上,發出不算刺耳的一聲脆響。
湯易儒沉吟片刻,麵上有幾分不自然:“也是,若是九天遨遊的鳥兒,又如何會看得上鑲珠嵌玉的金絲籠。我自認為一向體貼,卻算不上通透。從前如此,如今仍舊如此,當真慚愧。”
煥遊笙的思緒有一瞬間被“遨遊”二字牽動,又迅速歸於平靜。
她輕輕抬起眼簾,不知道二皇子是想到了什麼,也不知道他為何如此說,隻是對方沒有提問,她也無需回答,隻聽著就好。
湯易儒卻像是沒了說話的興致,他用一種煥遊笙看不懂的眼神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將茶水一飲而儘,便起身告辭。
“公主還未回來,二皇子殿下可要再等等?”煥遊笙儘職道。
湯易儒又扯了個笑容出來,仿佛方才的沉默隻是煥遊笙的錯覺:“不必了。世安這丫頭……我若不回去,她多半也不會回來。”
世安公主做了個拙劣的局,而他,自願入局罷了。
煥遊笙現下仍舊不知公主去了何處,更不知道她何時歸來,於是不再阻攔,起身微微欠身行禮。
湯易儒頷首,轉身離去,步伐沉穩,隻在走到方才的梅樹下時有些微的停頓,連呼吸也隨之重了半分,片刻又繼續前行,消失在院落的門口。
“世安?”在永安宮宮牆的轉角,紅梅探出的缺口處,湯易儒看到了自己“外出未歸”的妹妹。
許是走的太急,世安公主穿得並不算得體,好在還記得披了厚厚的湘妃色鬥篷在身上,領口的風毛出的極好,隨著微風搖擺,不時輕掃著她的臉頰。
她知道煥姐姐五感敏銳,所以躲的地方實在有些偏,這會她正墊著腳巴望著,可什麼也看不見,於是愈發著急。
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公主來不及反應來人是誰,猛地一回頭,露出被風吹得緋紅的小臉,眼睛水潤潤的,有些可憐兮兮的味道。
湯易儒好氣又好笑,自然的將身上的大氅脫了,又給世安圍了一圈,讓她看上去像個圓滾滾的粽子,顯出幾分滑稽來。
“怎麼走得這樣急,連衣裳都沒穿好?還躲在這裡受凍。”湯易儒明知故問。
世安公主抬手揉了揉發紅的鼻頭,帶著濃濃的鼻音,開口就問:“怎麼樣了?”
湯易儒見妹妹不像是想回宮去,顧忌著女兒家的身子畏寒,於是引著她到六角避風閣落座。
避風閣置於花園深處,四周是盛開的臘梅,就連光禿頹敗的樹枝上也粘有宮女們巧手用彩紙剪的花樣,繽紛又熱鬨。
避風閣有兩麵設朱漆大門,另四麵有窗,糊著明紙,讓光線可以透進來,人也可以望出去。
入目都是熟悉的景致,世安公主仍不住的東張西望,一雙眼閒不下來。
湯易儒伸手從窗邊摘下一朵臘梅,遞給妹妹,繼續方才的話題:“什麼怎麼樣了?”
世安公主隨手將臘梅放在桌上,急得直跺腳:“二哥哥和煥姐姐的事呀!”
湯易儒自知行為不算孟浪,但作為皇子,他一向縱情肆意,對煥姑娘的好感也並沒有很收斂,這心思被人察覺也不足為奇。
隻是,他好像忽略了從前那個奶團子一樣的妹妹也在一天天長大的事實,這會看著妹妹靈動活潑的模樣,才驚覺,她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
快到年下了,過了年妹妹就十四歲了,也到了能許人的年紀,不僅有了心上人,也能看出自己的心意。
他逗弄了一句:“原來世安是故意的。”
世安公主聞言,臉上頓時泛起一抹紅暈,手捏著鬥篷的邊緣,虛張聲勢道:“當然故意了,二哥哥快彆賣關子了!”
湯易儒眼中閃過一絲寵溺,無心隱瞞,輕輕搖了搖頭:“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對於煥姑娘來說,我不算良配。”
世安公主聞言,臉上的急切稍減,取而代之的是不解,急道:“為何不算?”
“世安長大了,不能單知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還要明白,己之所欲,勿強施於人的道理。便如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又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縱使世人皆說有千般好,若當事人無心,便也一文不值。”湯易儒很認真,像是在傳授給最疼愛的妹妹一件最最重要的事。
世安公主抿了抿唇,起初是聽不懂的,她不知道自己覺得般配的兩個人,為何會不算良配,直到她想起了自己的一見鐘情。
如果將二哥哥的話反過來:母後不同意自己嫁給薛公子,可自己認定了,便也不會輕易改變心意……
是不是旁人覺得不好,當事人也會甘之如飴?
想到這,她才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隨之而來的事淡淡的憂鬱。
湯易儒看著妹妹若有所悟的神情,心中微微一暖:“你我都是皇家的孩子,即便自詡平易近人,可終究體貼的太少。好在煥姑娘性子遲鈍,並不知你今日的刻意撮合,和我的有心配合。往後這件事,世安不要再和煥姑娘提了,期待,有時也是一種微妙的暴力。”
世安公主聽罷,眼中閃過一絲失落,其實這件事上她也有私心。
煥姐姐來到她身邊時,名為玩伴、宮女,實為貼身侍衛,她也想著,若二哥哥能和煥姐姐修成正果,那自己是否同薛公子也會少些艱難?
世安公主默默低下了頭,可若煥姐姐不願,無論是因為什麼,她都應該站在煥姐姐那一邊。
公主回到永安宮的時候,風雪將將停住。
彼時煥遊笙已經換下了那一身格外僭越的華衣美裳,按照公主的吩咐,穿的仍舊不是宮女製式的衣裝,而是著一身素淨宮裝,正站在宮門口張望。
她一見公主回來,就迎了上去,將搓的暖暖的手包裹住公主冰冷的手,一邊引著公主進入暖閣,一邊道:“公主去了哪裡?都凍成這樣了。奴婢本就是保護公主周全的,下次公主不要扔下奴婢,一個人跑了。”
暖閣中的午膳已經備好,都是公主平日裡喜歡的,昨夜公主偶然和她提起的豆腐皮包子和酸筍鴨皮湯放在最便利的位置。
蒸騰的熱氣緩緩升起,暖融融的纏繞了世安公主的周身,一冷一熱,熏得公主泛紅的鼻子又酸了起來。
“好。”世安公主輕聲應下。
煥遊笙解去公主身上的鬥篷,又伺候著用鮮花汁子調好的溫水和浸了竹葉的茶水給公主淨了手和口,緩聲道:“公主用膳吧。”
世安公主經曆了一段時日的辟穀,眼見著沒有成效,夜裡還因著偷吃而積食難以成眠,早就恢複了正常飲食。
“煥姐姐也去吃。”她不推辭,轉而催促了煥遊笙去。
煥遊笙蹙了蹙眉,隱約感到公主心情不似尋常,卻仍是不解其意,於是頷首退下。
……
時至年關,宮中的氣氛也漸漸忙碌火熱起來,世安公主也因這喜慶的氣氛而稍感放鬆。
大皇子的事不再被人提起,二皇子行事更加低調,三皇子愈發頻繁地出現在朝堂之上,但並沒有太多動作。
世安公主的婚事皇後避而不談,也不激烈反對。
公主天真爛漫,到薛乘風當值的時候,也不過是常在窗邊癡癡望著,不曾私相授受。
就這樣,眾人原以為迎來的會是一個與從前彆無二致的新年,即便暗流湧動,但表麵上仍是一片祥和。
可宮宴上的一支舞卻徹底打破了這份平靜,皇後隻覺得心中一沉,像是感受到了某種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