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動人心(1 / 1)

煥遊笙是兩日後午膳的時候回到永安宮的。

夏末的日光大片鋪開灑在殿內,茉莉、紫薇、金絲桃、玉簪、淩霄、百日紅……

各色各樣的花朵姹紫嫣紅,不知疲倦的熱熱鬨鬨擠滿了暖閣,環繞在世安公主周圍。

她看到煥遊笙回來了,眼睛立刻亮了起來,放下手中的筷子,歡歡喜喜迎了上來。

“煥姐姐,你回來啦!”世安公主扯著煥遊笙袖子,舉止中全是親昵。

煥遊笙麵上不見病容,步履輕盈,低低應了一聲:“是。”

公主像是想到了什麼,立刻催著:“正是時候,煥姐姐快去用膳。”

煥遊笙不餓,也沒什麼胃口,但確實正是午膳的時辰,於是也不推脫,行過禮,便去了她平日用膳的耳房。

獨屬於她的餐食像是日日備著的,就等著她回來。

桌麵上一如既往擺放整齊,正中央是一道糟鵝。

鵝肉色澤醬紅,香氣撲鼻,周圍是一圈圈精細的雕刻蔬菜,還有一碗翠綠的荷葉粥,幾樣小菜。

宮中從不缺少葷食,但一向不以此為貴,公主更是曆來喜愛些借了雞湯、肉汁的味道的素菜,所以這樣一整隻鵝極少被端上永安宮的餐桌。

見煥遊笙的目光落在上麵,赤佩開口解釋:“二皇子殿下聽說公主喜愛宮外仙客樓的吃食,所以一連三日,日日差人送這道糟鵝來。聽說公主看重姑娘,所以次次成雙。”

煥遊笙沉默片刻,才安然落座。

公主喜愛仙客樓,不過是愛新鮮罷了,至於這道糟鵝,倒是便宜她了。

煥遊笙自幼訓練,體質與尋常女子不同,不僅食量大,且多愛肉食,糟鵝對她來說自然是美味。

煥遊笙吃得快,等她回到暖閣時,公主正對著一束石榴花出神,口中有一搭沒一搭的咀嚼著。

“不知道那事如何了。”公主口中咕噥,不像是在問誰。

煥遊笙知道公主所指的是那日茶樓的意外,不由想起前日在街上聽到的傳言,卻不回答,隻默默執箸,為公主添了一塊茄鯗。

已經三日過去了,世安公主也不再掛心,又過了一會,話就轉到了彆處:“齊鳶姐姐排了個新舞,今日要在攬月閣跳來。等午睡後,咱們也去看看吧。”

“是。”煥遊笙應聲。

齊鳶是已逝太後母族的孫輩,當年太後病重,特召了她入宮侍疾。

她人生的極美,嘴又甜,為臨終的太後帶來了極大的快慰,因此太後過世後,皇帝特許她繼續居於宮中,並教授宮女舞蹈。

……

夏日的午後總是懶懶的,太陽懶懶的、花朵懶懶的,連風都似乎停了下來。

公主醒來後,卻不愛動,就懶洋洋地倚在窗邊,手臂輕抬接住一片飄落的合歡花瓣,薄紗的袖子就向肩膀滑去,露出一段如玉的肌膚。

“真美呀!”她歎息。

煥遊笙順著她的目光,看向庭院中的合歡樹,那滿樹的花幾乎不能被稱作是花,在煥遊笙看來,它更像是粉紅色的羽毛,隨風輕擺。

她尚且不能理解人們為什麼覺得花朵美麗,就更不明白這“羽毛”美在哪裡。

便在此時,一陣細微的絲竹之聲從攬月閣方向傳來。

“煥姐姐,你說,若是用這合歡花瓣做成舞衣,舞動時是否會如同夏日微風般令人心曠神怡?”世安公主眼中閃著期待的光芒。

“大概,會很快枯萎吧。”煥遊笙想了想,那畢竟是“花”。

煥遊笙的話讓公主微微一愣,隨即笑了出來:"那倒是,花總是脆弱的。" 她搖了搖頭,“好可惜。”

煥遊笙見公主失落,心中一動,又補充道:“不過依奴婢看,這合歡花和羽毛十分相似。若是精挑細選,擇一些形態格外像的,稍作修剪,巧妙地綴於舞衣之上,或許有同樣效果。”

世安公主聽罷,坐直身子:“這倒是個好主意。”她眼中重新燃起了興趣。

……

就這樣懶著,等到她們去到攬月閣的時候,已經將近傍晚。

夕陽的餘暉灑在攬月閣的琉璃瓦上,映出一片金碧輝煌,飛簷翹角,為這座宮殿增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

世安公主與煥遊笙穿過曲折的長廊,來到閣內,隻見齊鳶舞姿翩翩,輕盈的舞衣在空中翻飛,上麵繡著的鳳凰隨她的動作搖曳生姿栩栩如生。

世安公主被吸引了目光,半晌才掃視了一圈,公主和皇子們大多聚在此處,父皇也在。

“二哥哥,母後怎麼沒來?是我來得太晚,母後已經走了嗎?”世安公主悄聲對湯易儒道。

湯易儒搖頭,聲音壓得和公主同樣低:“母後在替父皇批折子,不得空,所以沒來。”

“哦。”這樣的事實在不算稀奇,世安公主雖有些許失望,卻很快接受了,目光又轉向舞池中央。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伴著瑩瑩燭火,灑在齊鳶舞動的身影上,她是纖弱的、柔軟的、靈動的,她舞姿翩躚,猶如一隻穿梭在晚霞與燈火間的精靈。

殿內絲竹之聲愈發悠揚,齊鳶的舞姿也愈發動人,她每一步都似乎踏在眾人的心跳上,讓人隨她的節奏而呼吸。

公主已然向皇後請旨,煥遊笙這時穿的並不是宮女的服飾,而是一襲月白的長裙,裙擺上細膩的絲線在光影中閃爍,宛如星辰,她靜靜地站在一旁。

她是單薄的、清冷的、出塵的。

煥遊笙的美和齊鳶是截然不同的,確實如世安公主當日所說,這兩種美本身就難以互相比較,但都已是極致,端看你偏愛哪一種了。

世安公主和在場的很多人一樣,目光在煥遊笙與齊鳶之間遊移,心中連連感歎。

絲竹之聲漸入高潮,齊鳶的舞姿也達到了巔峰,她仿佛與音樂融為一體,忘我地旋轉。

……

等長安的上空完全被墨色籠罩的時候,攬月閣的“賓客”們也逐漸散去。

畢竟再美的舞蹈,若是隻看一人無休止的跳下去,也會覺得無趣。

何況即便是尚未成年的皇子,隻要已經在宮外建府,便不能輕易留宿宮中了。

世安公主的眼睛被齊鳶舞衣上晃動的寶石光影晃得有些酸澀,最後也帶著煥遊笙回去了。

彼時,攬月閣中隻剩下皇帝這一位“賓客”獨自坐在珠簾後。

……

永安宮中有一個巨大的湯池,兩尊玉雕的飛鸞屹立左右,從鳥喙之中徐徐湧出溫熱的泉水,蒸騰的霧氣在池麵上繚繞。

池壁上鑲嵌著大大小小的寶石和夜明珠,排列出各種紋樣,池底是打磨的光滑的淡彩色鵝卵石,鋪成了蓮花的形狀,隨著水波蕩漾,像是緩緩綻放。

世安公主沐浴的時候,按理,煥遊笙應當在一旁侍候的。

但煥遊笙半年前第一次來到永安宮伺候公主沐浴的時候,就被公主頑皮的拖下了水,此後便有了新的規矩。

兩人純白的裙擺在水麵上漂浮,漾成兩朵百合。

“齊鳶姐姐舞跳的可真好,可惜母後不準我學舞。”世安公主拍了一會子水花,又拉著煥遊笙一同趴在池邊的石台上,手臂撐著頭,身子依舊拂在水裡。

“那公主是喜歡在攬月閣跟著齊女郎學舞,還是更喜歡在弘文館隨司馬先生學學問?”煥遊笙問。

世安公主嘻嘻笑著撓了撓頭:“學問無趣,司馬先生更是古板,但和哥哥們在一處,我很喜歡。”

“所以若讓公主選,公主還是會選弘文館。”煥遊笙頷首,對於她來說,有此一問,隻是多了一點了解而已。

世安公主眼中帶著幾分天真:“雖是如此,齊鳶姐姐舞姿的風采依舊讓我心動。”

一側的藕荷色珠簾被掀開,被一顆顆串起的水晶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折射出彩虹般絢爛璀璨的光。

煥遊笙識得皇後娘娘的腳步聲,故而未做出防備的姿態。

“世安今日去攬月閣看舞,可是喜歡齊女郎?”皇後步入湯池旁,坐在石台上,手愛憐的摸著世安公主的發頂。

世安公主仰著頭,眼中滿是孺慕:“母後忙完了?可是累著了?”

皇後微笑著搖了搖頭,目光柔和:“母後不累,隻是擔心你著涼。你自幼便愛玩水,進了湯池總不願意離開,旁人總是勸不聽的。”

世安公主將濕漉漉的腦袋靠在皇後的腿上,洇了一片水痕,聲音軟軟的:“那母後就常來看著兒臣嘛。兒臣已經好幾日沒見著母後了。”

“都這麼大了,還是這樣愛撒嬌。”皇後嘴上嗔怪,心中卻很受用,“不過你也要顧及著煥姑娘,她陪你在這池子裡泡的太久了,對身子也是不好的。”

“知道了,兒臣以後會叫人看著時辰的。”公主這才點頭應下。

皇後也覺得奇怪,論日日夜夜的陪伴,永安宮的一等宮女翠晴幾乎是時時刻刻陪在公主身邊;論身份,衛靜姝與公主身份更加相當;論美貌,齊鳶也不比煥遊笙差,且這三人與公主都是幼時相識。

卻偏偏是這個新來的煥遊笙,得了公主的青睞。

皇後心中雖感疑惑,卻也不深究,畢竟“眼緣”二字甚是玄妙。

“母後,你今日沒去攬月閣實在是太可惜了!齊鳶姐姐的舞姿翩若驚鴻,宛如仙子下凡,舞衣也是叫人新製的蓮裳,輕紗繚繞,隨風飄揚。在場的個個都是滿臉驚豔之色,連父皇都讚賞不已……”世安公主來了興奮勁,滔滔不絕道。

皇後隻等她話說完,才含笑:“那確實可惜了。”半晌起身,“行了,時候也不早了,世安也該收拾了回寢殿了。”

世安公主聞言,不舍地離開了皇後的懷抱,雖不情願,卻很順從。

……

夜半,煥遊笙叫了翠晴悄悄地進來,守在熟睡的世安公主身邊,隻身去了椒房宮。

宮中的夜靜謐而深沉,那裡卻仍舊燈火通明,煥遊笙輕車熟路地穿過長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