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罰(1 / 1)

煥遊笙一一解去釵環,將藏於發中、袖中、靴中的暗器取出,分門彆類擺放在桌麵上,最後是那柄彎刀,她的目光在上麵停留了一瞬,將其擱在末位。

她隻著裡衣,後背挺直,跪在執法堂中央:“十七護衛主子不利,致使主子受到驚嚇,自來領二十鞭。”

昨日,她原本是可以直接帶公主離開的,如此公主就不會聽到後麵那番話,也不會受到驚嚇。

但當時身邊人手不夠,衛女郎又呆愣在原處,煥遊笙不能妄動,隻得等侍衛圍上來,如此就耽擱了時間。

女教習執起沾了鹽水的輕皮鞭,那是一種扁平鞭子,一眼看去實在尋常,倒像是孩童辦家家酒的玩意兒,但卻能造成嚴重的傷害。

第一鞭落下,皮肉瞬間綻開,很快,雪白的裡衣襤褸破碎,殷紅的血隨之滲了出來,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教習的手法熟練而狠辣,每一鞭都力道適中,恰到好處地激發出最大的痛楚。

每抽一鞭,就念一句暗衛營戒律:"不得有情"、"不得有義"、"不得有私"。

煥遊笙不曾哼出一聲,連眉頭也沒有片刻皺起,隻是逐漸失去血色的臉,和細密的汗珠,清晰地映射出她所承受之痛。

教習麵無表情地繼續執行著懲罰,鞭子如雨點般落下,刺耳的聲音在暗室中回響。

煥遊笙神色不變,仿佛那劇痛不過是一場無關緊要的訓練。

鞭聲落儘,堂內靜默如墓,教習麵無表情地擲下鞭子。

煥遊笙身軀微微顫抖,仍筆直地跪著,從容起身。

教習從懷中摸出一瓶藥膏,輕巧的拋過去。

煥遊笙接過,這是暗衛營特供,專用來愈合傷處表麵的。

用此藥,隻需兩日,傷口即便拉扯也不會再崩裂,但內裡的疼痛卻不會因此緩和,目的是讓暗衛受到足夠的懲罰,卻儘可能少的影響其職能,更準確的說,是功能。

煥遊笙對於這些東西再熟悉不過。

她抱拳行禮,之後又將方才褪去的衣裳飾物穿戴整齊,暗器一一藏回,將彎刀固定在廣袖之中。

一滴血不經意落到彎刀上,刀身浮現"世安"二字。

煥遊笙也是今日才知道這暗紋,想來是公主的巧思,心中稍鬆,轉身離去。

夏日的正午,日頭有些過於炫目,照在三寸見方的青石地磚上,泛起片片白光,卻讓人感到溫暖。

見她離去,剛剛還一臉冷肅的教習歎了一口氣,瞥向一旁守著的男教習:“方才那彎刀你也見著了吧?聽說是世安公主特命人定製的。那樣精巧的玩意兒,帶在咱們這些人身上,看著還真有些不習慣。”

十七是第一批暗衛中的佼佼者,也是他們這些教習看著長大的。

“‘暗衛’,一在隱蔽,二在護衛。原是終生不見天日的存在,或隱於樹梢,或匿於房梁。一旦示於人前,便要戰至最後一刻,非將來犯之人斬儘殺絕,不能停手。當日皇後娘娘選中十七護衛公主,甚至讓她常伴左右,我原以為是天大的造化。如今看來卻也不好說。”男教習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之色。

暗衛不能有感情,他們一向也是極儘全力讓他們斷情絕念,可偏偏陰差陽錯,十七進入了宮廷之中。

她不斷與人來往、親近,少不得心有掛礙,也不知是福是禍。

……

煥遊笙在宮外並無住所,距離傷口結痂還需兩日,也不能即刻回到永安宮公主身邊,她現下要去掖庭宮落腳,那是宮女居住和犯罪官僚家屬勞動之處。

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一切和昨日似乎沒有什麼不同,隻是巧合的路過昨日那茶樓附近的時候,聽到了骰子撞擊的聲響。

煥遊笙微微停下腳步,目光落在一家賣餺飥的老板娘女兒身上。

那孩子七八歲的模樣,許是父母忙碌無暇顧及,所以塞了幾顆骰子給她搖著玩。

與此同時,周圍的議論聲也傳入煥遊笙耳中。

“聽說了嗎?茶樓說書的被徐員外打死了!”老板娘對旁邊賣胡餅的小媳婦道。

小媳婦還沒開口,一旁停下來喝碗茶水歇腳的腳夫插話道:“聽那邊食肆的說,徐員外昨兒也不像是奔著要那說書的命來的模樣,怎麼就打死了呢?怕是有什麼隱情吧?”

見來了聽眾,老板娘立刻口若懸河:“徐員外本來就是想打那說書的一頓,再把茶樓和說書的家裡砸了,讓他再不敢以此為營生,也便罷了。誰知到了那說書的家裡頭,說書的婆娘心疼家裡的物件兒,以身相護。說書的又為護著婆娘,生生挨了一缽盂,就這麼去了。”

“那也是無妄之災了。”賣胡餅的小媳婦感歎。

老板娘一拍大腿,很是惋惜:“徐員外中年得女,家中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旁的人家若是沒個兒子,大多都是去親族過繼個男孩繼承家業。徐員外心疼女郎,不願意,一早打的就是招贅的主意,誰知那女郎偏又看上了個窮秀才。徐員外原本是看不上的,但也想著若是那秀才對自家女郎好,過兩年也就認下了,讓女郎搬回家中,把家業慢慢交出去,含飴弄孫。誰知那秀才一點也沉不住氣,鬨出這樣的慘劇。”

小媳婦性子上似乎有些多愁善感,聽了就又歎息一聲:“徐員外也是情有可原,不知可否從輕發落?”

老板娘擺了擺手:“徐員外若隻是打死女婿,倒是情有可原。但打死的是個說書的,實在有些過了。何況聽說昨日茶樓裡還有貴人撞見,京兆尹怕是不能輕易放過。”

腳夫搖了搖頭,將茶水一飲而儘,起身繼續踏上行程。

煥遊笙五感極其敏銳,忽略四周投來的欣賞目光,加快了腳步,迎麵卻見二皇子和慕容公子並肩走過來。

那日在弘文館,慕容公子寬慰大皇子的意圖太明顯,她還以為他與大皇子交好。

但一連兩日,偶然遇見的時候,都是二皇子和慕容公子一同出行,可能這二人更脾氣相投吧。

煥遊笙也不在意,微微欠身行禮:“二皇子殿下,慕容公子。”

湯易儒笑得很溫和:“今日司馬先生課上,世安和衛女郎都告了假,我原還有些擔憂,卻不想在此遇見了你。煥姑娘,昨日世安是否受到了驚嚇?”

煥遊笙微微頷首:“公主昨日驚悸,夜裡難以成眠,好在後來還是睡下了。今晨禦醫來看,說是不打緊,休養兩日便好。還請二皇子殿下放心。”

湯易儒點了點頭:“煥姑娘臉色也不大好,想是昨夜為世安勞累的緣故。”說著,不由又真心誇讚,“姑娘本清秀佳人,卻不想是我著相了,昨日一見當真敏捷,我府中的近衛身手竟不及煥姑娘一半。”

大啟朝並不十分重視男女大防,湯易儒說著,手就拍上了煥遊笙的肩。

本就尚未愈合的傷口,隻需這些微的力度便瞬間綻開,鮮血滲透夏日裡輕薄的衣衫,沾染了湯易儒的手掌。

湯易儒有瞬間的怔忡,抬手去看了那濃豔的血跡,才看向煥遊笙,卻見她神情絲毫不變,不見半分痛處。

“煥姑娘受傷了?”湯易儒麵露關切。

煥遊笙淡然道:“不過皮外傷。”

“是何人所為?姑娘的身份,竟也有人如此大膽?”湯易儒眉頭微蹙。

昨日從茶樓離開時,他看的分明,三個姑娘並未受波及。

煥姑娘是公主身邊的一等人物,尋常也不會有人與她為難才是。

二皇子殿下也並不知道她暗衛的出身,煥遊笙避而不答,隻淡然道:“些許小事,不足掛齒。”

湯易儒見她如此輕描淡寫,還欲追問,卻被身旁慕容遙搖頭製止。

“既然如此,煥姑娘還是儘快回宮休養。我的馬車就停在不遠處,可否送姑娘一程?”

湯易儒的話音剛落,煥遊笙再次欠身,婉拒道:“多謝二皇子殿下好意,隻是君臣有彆,奴婢不便叨擾。再者,此處距離掖庭宮不算遠,片刻就到。”

湯易儒聞言,眼中閃過一絲遺憾,卻也不再強求。

直至煥遊笙越過他們,湯易儒回首去望她的背影,才驚覺,她的整個背部衣衫皆被鮮血染紅。

“怎會如此?”他囁喏著。

慕容遙則將晦暗隱入眸底更深處,唇角掛著不羈的笑:“她既不願說,自有道理。易儒若是擔憂,晚些時候著人送些藥材和補品過去便是。”

“扶南所言極是。”湯易儒回過神來,他一向視慕容遙為摯友,稱他的表字——扶南。

……

煥遊笙步履極快,到達掖庭宮時,湯易儒身邊的公公乘著馬車也剛剛到,留下藥材、補品和金瘡藥膏便匆匆離去。

煥遊笙隻將這些一一放進櫃子裡,從懷中掏出暗衛營專用的藥膏,將淡綠色的膏體囫圇塗抹在傷口上,係好衣襟。

又仔細擦拭了彎刀,直至上麵的“世安”二字又隱而不見,便摸了本書打發時間。

是公主從書房順出來的《逍遙遊》。

“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裡,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煥遊笙輕輕誦讀著,聲音淺淡。

不久,窗外的夕陽斜照進來,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書頁上的字跡在光影中顯得有些跳躍、活潑。

這本書,她沒有聽人講過,不是很讀得懂,到後來,就隻對著“逍遙遊”三個字怔怔出神。

“煥遊笙……”她輕聲呢喃。

“遊”,是“逍遙遊”的“遊”,也是“所以遨遊” 的“遊”。

那“煥”是什麼?

“笙”又是什麼?

她從未深思過自己的名字,也不知該向何人去問。

但第一次,她隱隱發覺,“煥遊笙”和“十七”是不一樣的。

可是究竟哪裡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