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身子不好,又喜享樂,自知自己並非明君,心胸倒是很豁達開明,並未過於乾涉朝政,常將國家大事托付於皇後及幾位親信大臣。
大權在握,皇後自然地對宮內外發生的事了如指掌,卻也不免格外操勞些,夙興夜寐。
煥遊笙看見的皇後,大抵是因為之前的衣裳被世安公主弄濕了,所以換了一件,但發髻依舊一絲不苟,妝容和首飾也未見有任何鬆懈之處。
“皇後娘娘。”煥遊笙行禮。
皇後正作朱批,連眼皮也沒掀一下,神情格外嚴肅。
煥遊笙確定皇後知道自己來了,在後宮也聽人提起過吐蕃之戰正是緊要時,所以不再聲響,靜候一旁。
皇後手中的朱筆不停,筆鋒沉穩,約莫一炷香的時候,才抬起頭,麵容難得透露出一抹疲憊:“今日在攬月閣的事,事無巨細說來。”
“是。”煥遊笙微微欠身。
“兩日前攬月閣齊女郎廣邀諸位皇子、公主殿下和各宮娘娘,並著近身宮女流螢邀陛下同往,說是排了新舞,舞衣也是用了一月的工夫精心籌備的。”
“奴婢在永安宮初初聽見攬月閣絲竹之聲是在未時將儘的時候,隨公主於戌時前赴約,當時齊女郎舞至正酣。諸皇子、公主殿下幾乎全在場,各宮娘娘不在,據說已經回宮。陛下位於觀舞席的首座,麵前遮有珠簾。”
“齊女郎舞姿極佳,其新製的舞衣繡有鳳凰圖案,綴滿各色寶石,引得在場之人皆感歎。”
“宮中下鑰前,諸皇子、公主殿下紛紛離場,奴婢也跟隨公主回永安宮。當時攬月閣隻陛下未離開,至於後來是何時離開,奴婢不知。”
皇後聽罷,眉宇間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沉思,隨後又恢複了平靜:“你一向細致,這很好。”
“謝皇後娘娘。”煥遊笙躬身。
“攬月閣那邊……”皇後緩了口氣,“罷了,由著她去吧。”
“是。”煥遊笙不疑有他。
後宮之中,最多的就是女人之間的事,最不值一提的,也是一個女人的事。
真正引起震動的,是一月後的一天,那日開始時十分平常。
……
時至初秋,鳳凰花火紅的芯子裡已經隱隱透出暮色的黑。
愛美的姑娘們惦記著正午的暖陽,仍舊穿著夏日稍顯單薄的衣裳。
微風吹過,帶著濃鬱的桂花香氣,有點類似熟透了的桃子,甜美,卻過分甜美。
人們還感受不到秋日的肅殺之氣,入目卻皆是不合時宜。
最最不合時宜的,是弘文館中突然出現的一個鋥明瓦亮的腦門。
世安公主小白兔一樣蹦蹦跳跳繞了他一圈,才在驚呼聲中認出,那人竟是自己的大哥哥——大皇子湯易恒。
驚呼聲是衛靜姝發出的,大皇子忽然自行剃度,給她帶來的衝擊過大,以至於她一時間忘了宮廷的禮儀,隻是愣愣地看著。
世安公主卻是滿臉好奇,她從未見過大哥哥如此模樣,不禁伸出手去摸那光滑的頭頂:“大哥哥是不是覺得每日梳頭太過麻煩,所以換了個簡便的發型?”
大皇子並不惱怒,臉上甚至掛上了前所未有的平和神情,眼中藏著他人難以解讀的深沉:“確實簡便,也自在了。”
……
帝後二人來的極快,像是身後有鬼在追,可見到了大皇子的模樣,神色才像真的見了鬼。
“恒兒,你這是、你這是做什麼?”皇帝的語氣中帶著難以掩飾的震驚,他的目光在大皇子的光頭上停留了片刻,又轉向皇後,似乎在尋求一個解釋。
皇後能解釋什麼?
她比皇帝更震驚!
大皇子卻像是對這詭異的氣氛毫無所覺,隻是淡淡一笑:“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我已決意皈依佛門,為大啟祈福,還請陛下、皇後娘娘,成全。”
皇帝像是終於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定了定神:“你一向是朕,最看好的皇子。”
大皇子頷首:“多謝陛下。”
皇帝又沉默了半晌,尋了個位子坐下,再抬頭:“你想好了嗎?”
“是。”大皇子的麵容愈發平和。
“陛下……”皇後聽出了皇帝的未儘之語,連忙開口提醒,卻被皇帝的一個眼神製止。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大皇子的臉上,那是一張周正、英俊,看上去就格外可靠的臉,他心情複雜,有不舍、有疑惑,但最終化作一聲歎息:“既然你已經決定,朕也不能強你所難。朕會著人在京郊設立一座寺廟,供你修行。”
皇帝如此退讓,不料大皇子卻仍舊拒絕:“我隻想尋一個山清水秀的古刹潛心修行,陛下的美意,心領了。”
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落針可聞,有大雁從窗前飛過。
良久,皇帝打破靜謐,他頷首:“也罷,那就如你所願。”
皇後蹙緊了眉頭,她不明白皇帝為什麼會同意如此荒唐之事,甚至有些茫然無措。
事實上,在場眾人,唯慕容遙對此並不很意外,還略帶微笑;世安公主懵懵懂懂,尚且不完全清楚發生了什麼;還有一個始終置身事外的煥遊笙。
其他人都和皇後一樣,對這個結果驚詫不已,這將是一場無聲的風暴。
大皇子忽然發了瘋,皇帝也就允了他繼續發瘋?
然而,皇帝的沉默與最終的首肯,如同石刻,不容更改。
眾人心中雖各有波瀾,卻也不敢多言。
大皇子即刻就離了皇宮,但宮中的日子還在繼續。
二皇子這會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在一旁隱隱佩服著大哥,竟有如此決心,舍去皇室繁華,追求心靈的寧靜。
但這種天真的傻氣並沒有持續多久,在第二日收到衛靜姝的香囊時,便徹底煙消雲散。
……
司馬先生今日的興致不高,隻盯著書本,口中念念有詞。
眾人心照不宣,將大皇子首排的位置空了下來,衛靜姝也放棄了其旁邊的位子,轉而占了第二排二皇子的右側。
這像是一種信號,季節真正的開始更替。
皇室中的孩子們,最年長的大皇子也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絕大多數時候表現出超出年齡的成熟,甚至是滄桑,也少不得在一些方麵顯得格外稚嫩。
下麵的弟弟妹妹更是如此,可能正是因為上頭有長兄頂著壓力,他們不急於成長,在權力和男女之事上更是十分遲鈍。
但饒是如此,就連世安公主這樣不諳世事的金枝玉葉,也隱約知曉從前衛靜姝對待大皇子的不同。
今日,衛靜姝的表現和從前一般無二,卻將對象從大皇子換成了二皇子。
衛靜姝的舉動無疑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顆石子,激起層層漣漪。
二皇子的眼中難得閃過一絲慌亂,這樣的轉變讓他始料未及,雖然顯像的情緒很快被他收斂下來,可拒絕的話卻有些磕磕絆絆:“這……我與衛女郎素來不算親厚。女郎的心意,我心領了,這樣的東西,便不宜、不宜接受。”
說著,他幾乎是無意識的瞥過側後方煥遊笙的臉,卻見她垂著眼,正耐心聽著附在耳旁的世安公主低聲細語,似乎對這場皇室風波毫不關心。
二皇子的神情說不上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但看向衛靜姝的目光中卻多了幾分堅定。
“虧我還擔心大哥哥忽然離去衛姐姐會傷心,想著等放課要如何安慰她。如今看來倒是我多慮了,衛姐姐並不是真心之人,不過是想做太子妃罷了。我真是看錯她了!”世安公主氣哼哼的。
“真心?”煥遊笙不明白公主為何生氣。
世安公主瞪大了眼睛:“煥姐姐沒看出衛姐姐從前對大哥哥很是殷勤?我一直以為她是真心喜歡大哥哥來著。”
殷勤或許有點,但煥遊笙確實沒想得那樣深:“殷勤就是喜歡?”
“當然不是!是我看走了眼!竟忘了,殷勤也不一定是喜歡,還有可能是有利可圖。”世安公主語氣堅決,像是要和衛靜姝割袍斷義。
煥遊笙認真看著公主,分辨她的情緒:“公主是因為衛女郎要利用大皇子殿下,所以生氣?”
“我不該生氣嗎?她從前想利用大哥哥,如今眼看不成,就又將主意打到了二哥哥頭上。”世安公主的情緒明顯激動起來。
她的聲音仍舊是壓著的,但可能是她的動作幅度太大,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公主是對老朽有何不滿?”司馬先生眉毛一豎,瞪視過來。
世安公主頓時語塞,呐呐著起身回答:“並無。”
司馬先生的神情嚴肅,目光在室中眾人身上掃過,最終又落在世安公主身上:“那是不滿聖人之言?”
世安公主抿緊了唇,麵色微紅,她甚至不知道司馬先生講到了何處,隻得道:“也沒有。”
司馬先生的麵色稍緩,語氣中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既無不滿,便該謹記聖人之教,不可妄加揣測,更不應在學堂之上失了禮儀。”
他這話不隻是說給世安公主聽的。
公主垂首低眉:“學生知道了。”
父皇和母後一直講說尊師重道,司馬先生像是被捏扁了的餑餑一樣滿是皺紋的臉更是威嚴異常,世安公主當真是有點怕的。
在這之後,她便很沉默,也不是認真在聽課,隻是在心底裡暗暗生悶氣罷了。
放課的時候,公主給衛靜姝甩了一個臉色,衛靜姝也莫名其妙給煥遊笙甩了個臉色,眾人就匆匆散去。
回去的路上,風卷落葉,略有淒涼。
煥遊笙忽然停下腳步:“公主問奴婢,是否應當為衛女郎的利用而生氣,奴婢認為,不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