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首(1 / 1)

一群灰狼簇擁著彼此,從驢車上下來,直奔府衙明堂而來。

受傷的灰狼繃帶脫落,遮住了半隻眼睛,視線受到一定的阻礙。它衝進人群,把叼著的包袱扔下,正想退至堂外,一不留神,就撞到毛家村裡正的腿上。

裡正嚇得叫了出來。

不僅裡正,堂上的官吏、原告、被告都麵麵相覷。

身後的灰狼們被人多勢眾嚇退,縮在門口的陰影處,猶豫著要不要近前。

圈椅上的盧太守瞪大了眼睛。

他把自己從椅子裡拔出來,與綁著繃帶的灰狼對視,開始問一些眾人覺得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會說話嗎?”

“你聽得懂我說話嗎?”

“你叫什麼名?年歲幾何?家住何方?”

剛進明堂的小徐聽見盧太守這隨口幾問,差點趔趄,連忙近前低聲說道,“太守,它不會說話。”

盧太守露出幾分失望的神色,視線在堂中打轉,最後用眼神詢問元黎。

見元黎無奈搖頭,盧太守便失魂落魄回到圈椅裡。

刑獄主事拾起包袱,招呼蔡家人查看。

又問鄺藥師和毛大福,“這是你倆救的狼?”

灰狼聳了聳鼻尖,聞到熟悉的味道,圍著二人轉了一圈。

鄺藥師點頭,“是它。”

他忍了忍,終是沒有憋住,“才過幾天,這繃帶怎麼爛成這樣。”

鄺藥師一把將灰狼薅過去查看額頭的傷口,灰狼乖覺地任他檢視。

蔡父避開灰狼,小心檢查被灰狼糟踐得破爛不堪的包袱,鄭重道,“這是我府上的金器無疑。”

他將包袱交還給刑獄主事,朝鄺毛二人叉手,“我與家人尋求真相心切,二位莫怪。”

鄺藥師一心給灰狼重新包紮,左耳進右耳出,毛大福撇撇嘴,卻也瀟灑地擺了擺手。

盧太守淡淡一笑,“既有了線索,派人去周圍村落搜索查訪,還幾位公道。”

刑獄主事叉手稱是,還未具體指派到人,外麵急匆匆跑進來一個胥吏。

那胥吏稟道,“外頭……犯人來自首了!”

蔡父和蔡管家猛地扭頭。

胥吏恨自己嘴拙,急忙補充道,“也不是,嗨呀,狼把他帶來了!”

眾人快步邁出門去,隻見府衙門口,一人跑丟了鞋子,腳上通紅,甚至有石子嵌在裡邊。一步一個血漬,好不狼狽。

他齜牙咧嘴,頗為痛苦,大聲呼喊著,“救命!救命!狼要吃我!快把我抓走!”

一頭健碩的灰狼緊追在他身後,數次咬中他的小腿,甚至撕下一塊肉。

它身上還坐著一隻土黃色的穿山甲,緊攥灰狼的頭毛,看起來威風凜凜。

盧太守感慨道,“好一幅奇景!”

呼救的人被府兵鎮壓,灰狼才一改方才狠厲追逐的模樣,親親熱熱與夥伴碰頭。

他與穿山甲都沒忘元黎答應的報酬,此時目光灼灼盯著元黎和阿白。

“就一會兒,等他們審完案子就給。”

一狼一甲這才放心坐下,又立即被蔡管事一聲暴怒給喝住,登時毫毛豎立,支起耳朵。

“叢薪!竟然是你!”

叢薪是蔡家商隊的隨扈,蔡父久不出門,並不認識。

但蔡管事可太熟悉了,此人性格剛直,多次與商隊夥伴發生口角,一氣之下便自行離去了。

蔡管事悲憤道,“四郎與你有何過節?你揚言要走,他甚至還給你多發了一月銀錢!”

叢薪被扣押著,虛弱地辯駁道,“我沒想殺人,我就是問四郎要些錢財!誰知……”

堂上頓時吵嚷起來。

盧太守看著幾人糾葛不清,歎一口氣,轉頭低聲問坐在元黎旁邊的灰狼。

“這隻會說話嗎?穿山甲會嗎?”

他已然做好了再次遺憾的準備。

穿山甲瞪著兩隻圓溜溜的眼睛,“誒,我嗎?”

盧太守眨眨眼,聽著堂下的人命案子,努力壓下喜意,維持住一府衙門的顏麵,偷摸普查郡內穿山甲的生平。

“你有家嗎?”

盧太守家中早年聘過一隻狸奴,可惜它老了,葬去之後再也沒有新的小寵。盧夫人也曾想過要不要再領一隻動物回來,可盧太守不願。

那些都是俗物!怎麼能比得上保家仙!

穿山甲活到一把年紀,頭一回有人問他如此沒有禮貌的話。

他張開尖尖的嘴,氣憤道,“誰沒有家啊!”

彆以為他不知道這人在想什麼,覬覦自己的,都一個樣。穿山甲背過身去,把尾巴轉向盧太守,不再理會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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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大福被裡正領回毛家村。

鄺藥師與圓真在妙覺寺聚首。眾人想著鄺藥師好不容易脫離了牢獄之災,邀請他去妙覺寺一趟,由方丈開壇,給他去去晦氣。

妙覺寺是座一進院子,房屋都是單層,大門出去直接臨街,外頭鬨市熙熙攘攘。

寺裡隻有一間大雄寶殿,周圍都是寺僧的居所,把中間的道場合圍起來。

圓真和方丈在道場中替鄺藥師燒香,取來一碗泡著柚子葉的清水,揮動枝葉朝著他潑灑。

鄺藥師困於監牢,數日沒有浣洗的頭發,沒幾下就被潑得貼在臉上。

他帶著滿麵清水,好脾氣地合十,“多謝法師,”轉過身對著元黎,“多謝道長。”

結束了短暫的柚子葉儀式,元黎把端午留下來的香包給他。

鄺藥師頗為汗顏,“我托毛大福種植的香葉,上次已經摘下來了。”

他翻了翻藥箱,取出幾捋乾巴巴的葉子,像是脫了水的蔬菜。“隻可惜虛度幾日,牢房中又無法處理,它做不得什麼用處了。”

圓真拿起葉子聞了聞,“給我們妙覺寺吧,我們什麼都缺,放個幾日,還能做乾草用。”

他很是輕快,甚至說得上喜上眉梢,“此次府衙給了我們一筆銀錢,方丈師父籌謀著把隔壁盤下來,我們就變成二進的廟宇了!”

元黎和鄺藥師恭喜他。

“其實妙覺寺早就不算城裡最小的廟了。”圓真擠眉弄眼,說起八卦。

“師父近來認識一師兄,是嶺南道來的,在城東一個荒宅借了半塊地,將就著起了一座精舍。沒有妙覺寺半個屋大……”

妙覺寺廣迎信眾,大門常開。

一個身著百衲衣的僧侶跨進廟門,道出一句佛號,“阿彌陀佛。”

他皮膚因年歲而耷拉下來,麵白無須,眉眼含笑,教人心生好感。

僧侶無意打擾幾位年輕人,道明來意,“師侄,方丈師兄可在?貧僧精舍剛剛修築好,欲請師兄前去做客。”

圓真閉上八卦的嘴,仰頭喊道,“師父!有人找!”

僧侶法號鏡心,據他所言,是取自以身為鏡,時時內觀之意。

鏡心和尚自言,“世間多苦難,貧僧從小發願,立誌普渡世人脫離凡塵苦海。”

他帶著眾人參觀自己的小小精舍,不在意房屋簡陋,規格局促,言笑晏晏給大夥兒介紹。

“貧僧經年累月,隻攢下少許銀兩,府衙做主出借這一方院落,側門還能直接通大街,無論出行還是來訪,都極是便利。”

元黎從側門探頭出去,發現精舍是一座大宅的偏院,看起來好生熟悉。

她望著院子封起來的高牆,牆那頭爬過來幾株藤蔓。

“原來這處荒宅……”

鏡心和尚笑著解釋,“看來元道友聽說過,之前有傳言說,它是個鬨鬼的宅邸。”

元黎恍然大悟,這不正是阿白投送人的荒宅嗎!

“貧僧修屋前,去荒宅裡查探過,皆是虛言。”

他大方說出府衙的打算,“胥吏與辦事的中人見貧僧是個和尚,都希望我在此多燒些香火,鎮一鎮流言霏霏。”

元黎聽明白了,老和尚在這裡,算是互助了。待他的精舍一年半載,鬨鬼的流言平息,這宅邸便能再次按正價售出去了。

元黎悄悄比劃一下,“這院子,怎麼個賃法?”

鏡心和尚眉開眼笑,報了個價格。

元黎想起她去年中秋未曾落地的置屋計劃,深覺痛心疾首。這宅子都不是白菜價了,是爛在地裡豬圈都不收的菜葉價!

“雖是如此,貧僧也沒有什麼剩餘,現下身無長物,隻能搭著妙覺寺的師兄們一道,出門結些善緣。”

元黎看著空蕩蕩的精舍,仿佛她初至金鬥觀時的模樣,捐了點香油錢。

鏡心和尚迭聲言謝,向她展示精舍的供養之處。

他沒有富裕的空間來種地,於是在內壁上畫了半幅福田,畫技惟妙惟肖,大半牆壁畫上還題上布施信眾的名諱。

鏡心和尚道,“不怕道長笑話,這便是寒舍的功德田了!”

元黎哪會笑話,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她不得不感歎鏡心的匠心獨運,這何嘗不是一種數字資產藝術品,也太超前了吧!

鏡心和尚麵對元黎真心實意的吹捧,很是開懷。

他誇人有自己的套路,稱讚道,“元道友雙眼得見壁畫,心中得見福田花雨,可見習得真法,是佛緣深厚之人。”

元黎開了眼界,認捐了一塊畫田,與圓真送鄺藥師回去。

鏡心和尚目送他們遠去。

元黎邊走邊絮絮叨叨,憶苦思甜,“你們不知道,我金鬥觀此前,比這還破……”

妙覺寺方丈帶著幾個小弟子留了下來,幫精舍歸置房屋。

兩個小弟子抱著一個佛龕舉棋不定,出聲詢問鏡心。

鏡心和尚笑容滿麵回應,“師侄放在桌案上就行,貧僧這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