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釵繯(1 / 1)

訓練有素的仆役們即刻動了起來。

打點好靠椅,在簟席上疊了幾個小墊子以防太涼。做好這一切,便悄然無聲地退至廊下。

伺候奉香的婢子,並沒有對元黎的說法產生任何疑問。

她自然知道一盒子香丸有點多,婢子侍弄慣了,對合香的材料分量心中有數。

可這就跟主人興起,洗手作羹湯是一個道理,自是客人們的文房趣事,又不是香道大家,作甚要處處小心衡量。

常言道老小老小,裴相公自個的脾性有時也跟孩童似的,與他投契的人多少有幾分相似。

婢子不敬地想道,萬一小元道長就是想達到一種熏死人的效果呢。

婢子用石臼把丸子一個個碾開,均勻地灑進一尊鎏金卷草紋銅爐,確認香料燃起來了之後,轉身候在了門前。

雨後日光正好,透過堂間的茅棚頂,映出屋內浮動的灰塵。爐子裡的青煙,混著丁達爾效應下的碎金,嫋嫋地飄了出來,在屋內回轉。

元黎左看右看,另外兩人閉目養神。

她不知道這些人入夢沒有,反正自己眼前的景沒有一點變化。

照舊是這方簟席,這座棚屋,這片水波和竹林。

元黎百無聊賴地端起茶盞。

……就是香料放的著實多了些,乍一聞還有點嗆人。

有人便是同她一樣的想法。

對方也不藏著掖著,直截了當地指出來,“怎麼點這麼重的香?”

說話的是一個女郎,佩環高髻,端莊姝麗,好似神仙妃子。

她站在照水堂的側門處,快步走進來,掀開銅爐的頂蓋,拿起擱置一旁的長柄金勺,將爐內過量的香料埋住。

行動間衣飾蕩漾,宛如一隻瑰麗的蝶。

撇去她的樣貌不談,隻要女郎所過之處,裙擺逶迤,留下幾片白色的花瓣。不太真實,倒似虛幻。

裴妤也不知道自己是夢是醒,她看了看堂內如雲般升起的煙霧,既驚又喜。

“絳妃,你果真來了。”

“裴娘子。”叫做絳妃的女郎一甩帔帛,眼波流轉一圈,隻讓人覺得含情脈脈,“還有小道長。”

元黎這才發現她的帔帛和尋常女郎不同。

帔帛是時下女郎們常用衣飾,輕紗長帶披在肩頭,穿襦裙順垂而下。而絳妃的帔帛卻如一條彩練,縈繞於身後,隨風飄蕩不曾落下。

這是什麼活的敦煌壁畫!

絳妃揚眉笑道:“小道長的香很是不錯,不過就是鋪張了些。”

元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可不知道讓三個人同時做夢需要多少枚丸子。這不是為了保險起見嘛,哈哈。

絳妃與她寒暄完,神色稍冷地看向堂間另一頭,眼神也不複剛才的溫柔。

“這又是誰?”

堂內的兩個女冠隨之看過去,嘿,除了裴相公,竟還有一位管家哩!

裴相公還算鎮定自若,驚奇中還帶著幾分“此事頗有趣”的神情。

而管家就不那麼平靜了。

裴妤為了一個癡夢糾纏,這事還被裴相公當做笑話,說給相伴多年的老管家聽。

管家聽聞,倒是覺著裴妤不愧是道家方外之人,就連做夢都有獨特的神異視角。

兩個老人家對小輩既厚愛又好笑地議論了一番。

可要是這事是真的……啊呀!那他豈不是挖斷了眼前花神的生路?

裴相公看著管家糾結的臉,拍了拍老夥計的手,示意他不要心焦。

“這位女郎……”

“我要移樹!”裴妤震聲打斷了自家老伯父。

花神的心願固然是達成了。

絳妃與裴妤商議好了移栽事宜,又在裴相公和管家的慚愧加持下,把地點從原來的“園子內其他去處”順利換成了靈微觀。

裴妤要回去測算一個吉祥的時辰及方位,大動土木。

離去前,絳妃不忘與元黎道謝。

“多虧了小道長的香丸。”她頭上取下一副碧玉釵繯,簪進元黎的發冠。

元黎抬手摸了摸,很是沁涼。

絳妃說:“這是我的枝乾所化,與道長留個紀念。”

元黎點點頭,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絳妃可知曉,我這香丸,還會夢到什麼人嗎?”

絳妃搖頭,“我能入夢也隻遇過這兩次而已。”

可見幾率極小,彆的夢興許真是天馬行空吧。

裴相公經此一番,倒是真的倦了。

他吩咐管家把各色香料給二人裝盒帶走,自己要回住處歇個午覺。杏樹移走,倒不覺遺憾,給老友的信又有新逸聞可寫了。

元黎與裴妤作彆,約好植樹那日再到訪,登上馬車返回金鬥山。

山上的人今日吃了一道蓮房魚包。

蓮蓬多到用不完,被阿譽和他大兄當做玩具一樣甩來甩去。胡珍珍很是唾棄這種浪費行為,把蓮蓬收回來,魚肉裝進去,放進甑裡一蒸。

些微塞牙。

牙口不好的人坐在學堂台階上,用竹刷子剔來剔去,抬眼見元黎大包小包,手裡還捧了一大枝杏花。

眾人圍觀。

“這時節怎麼會有杏花?”

知曉一二的元天霸遠遠瞧著,“像是裴相公園子裡的。”

“就是她。”元黎出城時還好好的,才走到山門處,釵繯忽然變成了本來樣貌,頗具分量,差點沒把她撂倒。

阿白有些見識,反複打量了會,留下一句“這種樹枝天熱會招蟲”瀟灑離去。

對蟲有陰影的元天霸退了半步。

“會嗎,為啥呢。”元黎悻悻然,還想把它插在窗台上呢,不然等它變回玉簪應該就沒問題?

胡夫人的身體近些時日好了許多,被大兒子攙扶著出來散散,當下道:“我家避蟲有經驗,回頭讓珍娘給觀裡備上。”

元黎:“太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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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樹的吉時與盧太守家的乞巧宴撞在了一起。

元黎收到盧夫人及六娘的帖子,猛然驚覺,險些忘了這一茬。

是以她隻能給裴妤遞了話,幾處趕場:先赴會,再看花,路上興許還能逛個乞巧市。

七夕節場人頭攢動。

元黎從山上下來,抬腳踏入城門,立時被眾多的寶馬香車震住。

幸好幸好,她是走路來的,避開了堵車。

於是市廬是不用想了,她挑著人少的路走,經過幾間大坊。

坊門前有附近住戶,或是走街串巷的賣貨郎,趁著節慶時向街坊兜售點酥糖巧果。

乞巧市沒看著,途中遇著了眾多嬌俏的妙齡女郎。

元黎從女郎們身側經過,迎著陣陣香風,步入了盧太守家的大門。

盧六娘準備拜織女和魁星。

元黎隻聽過有對月穿針,喜蛛應巧的,頭一次聽聞還能拜魁星。

盧夫人向她解釋道,“六娘的兄長頭幾年都會拜魁星,今年歸鄉舉試,隻怕年下才得回來。倒是給六娘拜上了。”

盧夫人之子與六娘感情極好。

太守一家雖仕宦在此,卻是實打實的關內人,故而回去宗族趕赴鄉試。

魁星事文,盧六娘往常都是拜月拜織女的。這次兄長不在,她既替兄長祈求得中,考運亨通,未嘗沒有自己也拜一拜的想法。

六娘的親母小夫人在一旁期期艾艾,又不敢反駁,隻蹙眉看著。

元黎來走個過場,不甚在意席間人的想法,自得其樂地吃著府上的瓜果巧餅。

這頭盧六娘拜完,親親熱熱地同元黎交流一番,還許諾了下回有機會敬香,會替她留心彆處的符文樣式。

元黎不由失笑。

天色漸晚,與對方話彆後,元黎又要往靈微觀趕。

出府門時還遇見了小徐和羅道卿。

他倆特地在此候她。

因著製冰法的事,羅道卿被府衙征辟,現下是個有編製的人了。

羅道卿未曾想過,外人瞧著方士戲法的事情,能給他帶來翻天覆地的改變。

此事最需酬謝的對象,必屬元黎本人。

然而他這兩日忙得腳不沾地,還那沒空閒時間上山,隻能從小徐處打聽到元黎赴宴的時機,趁機來堵她。

羅道卿看著自己曾經想收的小徒弟,懇切道,“我初一十五定會去山上還願的。”

元黎:……你究竟在我們那發了什麼願。

她期許道:“好好煉丹。”

羅道卿鄭重點頭。

揮彆二人,緊趕慢趕,總算在月亮升起之前,趕到了靈微觀。

裴妤選了塊西北角的地把杏樹種下。

土還是新翻的,四周置了桌椅,正好是個遊園賞月的好去處。

搬到新家之後,杏花逐漸開始掉落。

裴妤撿了些花瓣,付與婢子們搗鼓花露。

幾個包包頭的小丫頭在月下投了針線,完成了七夕節特定小活動,拿起杵臼搗起來。

元黎笑評:“這倒不像七夕,好似中秋了。”個頂個的賽嫦娥。

裴妤午間又燃了一回香丸,頗有些惆悵。

“這季過後,絳妃便不會開花了,至少需修養到明年。”

元黎算了算,“杏花春雨也很好。”

裴妤可惜道:“倒是你贈我的香,隻好藏在箱底,明年再說了。”

元黎上回為以防萬一,除了自己點過的一盒,把剩下所有安神香全帶上了。跟絳妃交流後,深覺這香丸目前隻對裴妤有用,便都送了她。

於是裴妤大喇喇分享自己的旅行計劃,“我欲往終南山一趟。”

她扒拉著元黎的道袍,“你與我同去嗎?”

“不成不成。”元黎尚未適應話題的轉變,但她現在是個拖家帶口的人,輕易難離故土。

裴妤重重歎息,雖然預料道對方大概率不會同意,仍舊有些惋惜。

“去多久呢?”元黎便問。

終南山算不得近,裴妤答道:“最多半載。”

婢子們搗完了花瓣,端上來一個溫著酒的托盤。

元黎在盧太守家吃了糕點果子,靈微觀裡卻是個完全不一樣的小宴。

杏花慢慢飄落,草叢裡升起幾隻流螢,仿佛一個仲夏夜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