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隨裴相公返回澆花台。
主人家辦的是花宴,觀花賞花之後,廚下還頗有巧思,做了些迎合意頭的花糕和鮮花餅子。
吃過酥山,作過詩文,攜著滿身滿嘴的花香,主人同賓客心滿意足地各自離去。
元黎回到觀中,對照著島上杏花,巡視後山的菜地果園,同元天霸商量。
“我們搭個大棚吧,冬日來了也能得些蔬果吃。”
元天霸欣然同意。
不過這事就跟裴相公掘池子造湖心島一樣,一時半刻還做不成。兩人頗遺憾地將其記在待辦事項裡,姑且高高掛起,待到冬天再辦。
一日又過,元黎轄住阿白一起去水潭邊抓魚。
她如今倒不敢直接對阿白上手,失了一個貓狸子平替,元黎悵然了幾天,常對月長歎,歎的阿白背脊發毛。
好在他很會捉魚。
元黎在台階上拔了一長條狗尾草,鑽到桂花樹下東張西望,找到打盹的狐形阿白騷擾片刻。
阿白便認命地陪她去水潭。
這就要說到上回,元黎拎著魚竿出門,又提了一桶魚回來後,眾人都誤以為她在釣魚一道上很得要領。
元黎竭力辯解:“其實都是阿白捉的。”
主廚胡珍珍無所謂道:“那便教阿白明日再捉。”
……
元黎發現,胡珍珍是個喜好一次性窮儘一種食材全部做法的廚子。
元黎成為釣魚佬的第一天,胡珍珍做了道魚羹,廣受好評。
自此陸續出現了清蒸魚、酒糟魚、炸魚乾,近些日子以來,天天有份全魚宴。
然而金鬥觀大廚名不虛傳,技藝遠勝釣魚佬,所有人包括元黎都還未曾吃膩。
食材捕獲小組掐著點出門。
阿白是主力,元黎輔助,每次在水潭上虛晃一槍,權當打個掩護。
她把魚食一撒,跑到另一頭支起魚竿。魚群自動趨避,正是阿白的表演時刻。
阿白隨便一叼,三條魚輕易到手,兩人便提溜著今日的菜往回走。
後山長了不少竹子,時間太久,竹子生得太高,被壓彎了腰。
他們走到半路,彎彎的天然竹門下,迎麵跑來一個小僮,身後還跟著指路的阿譽。
阿譽整日滿山亂竄,就這速度,居然沒有追上小僮,也是難得。
小僮一邊跑著,一邊從腰封裡掀出張帖子,當麵站定,規規矩矩道:“元道長,我家裴真人急著請您去吃時興的果子飲。”
瞧瞧這話!瞧瞧這做派!
哪有請人急著去喝奶茶的,又不是果子飲有毒。
元黎哭笑不得,“她就叫了我一個嗎?”
“正是,”小僮一臉急切,“馬車已經備好了。”
元黎把阿白和阿譽趕回去,照舊拎著她的小包袱下山。
車夫是個腱子肉壯漢,趕車飛快,車廂內卻很是平穩。
靈微觀建在城北,馬車簾子被刮起來的時候,元黎還看見了附近有座不大不小頗有規格的書院。
這裡確是上學的好去處,不知道今後阿譽他們有沒有機會來此念書。
一行人風一樣到了靈微觀。
元黎進門時,裴真人裴妤正在揉頭。
元黎印象中,裴妤一直是個清清泠泠,如月光一樣的形象。而此刻她側臥在美人榻上,頭裹一塊紗羅軟巾,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子煩躁。
“我懶得起來,不去迎你了。”
裴妤從麵前的一排果子飲裡,挑了一盅滋味最好的,招呼元黎道,“喝罷。”
元黎皺眉疑惑,“這是果子飲還是酒?”怎麼裴妤瞧著一副宿醉模樣。
“不是酒。”裴妤坐起來,正色道,“我做了個夢。”
裴妤今早晨起時,天色還沒亮,她覺得為時尚早,還能去睡個半宿。思及前兩日元黎送的安神香,讓婢子拆了一個,扔香爐裡燃了,以作助眠之用。
香丸極好,味如沉水,又十足輕盈……之後便做了個馥鬱的夢。
裴妤可太委屈了,大清早的,城門都沒開,算什麼白天。
她還想助個眠來著。
元黎沒想到白日夢給裴妤撞上了,問道,“是個噩夢嗎?”
“非也,”裴妤咂咂嘴,表情頗為回味,“是個美夢。”
裴妤回味完,憤憤然控訴,“然醒來之後是個噩夢!”
裴妤便把早間的夢境和今日的遭遇一一道來。
在半夢半醒間,裴妤回到了裴相公花會的園子。當日她在池畔,夢裡卻是在島上。
島上的杏樹化為一位神女,自名為絳妃。
絳妃長居此處,與四山林園庭一體。可裴相公修園子以來,拆去了附近的草木屏障,又將她所居之所變成水島,致使她愈發經風摧殘。
絳妃以身扛之,隻能擇時綻放,向人示警求助。以期能移居彆地,重回過去安然光景。
“這是一種靈應,夢中一草一木,一絲一縷,我都清清楚楚。”
裴妤習梅花易數,最是講求外應預兆。出門突如其來遇到一隻飛鳥,她都要分辨一二,到底是吉是凶,對幻夢更是堅信不疑。
“哪怕這桌椅,這果子飲都是假的,我的夢也是真的!”
元黎啞然失笑,“真假又如何?把花移了不就行了。”元黎從不覺得這個世界的靈夢有異,根本無需裴妤自證。
裴妤聽了這話,悶氣消了一點。
她將喝飲子的杯盞重重一擱,“可老頭不相信我!前兒他還讓我卜算今歲之事,現下就說我是精神不濟,叫我多吃多補。”
正氣惱著,外間小僮來報,裴相公府上運來些養氣食材。
裴妤執起元黎的手:“走,你隨我一道,同他分辨清楚。”
……
-
裴妤前腳遣人投了帖子,後腳便隨著遞帖子的人,風風火火進了裴家大門。
夏日炎炎,裴相公仍住在彆業之中,倒是免去了兩頭跑的風波。
裴相公這次換了個地方,另選了間茅棚接待她們。
說是茅棚,南北向有幾楹橫屋大小,顯得略狹長。
棚後種竹,棚前對池,前後大開軒窗,老人家美其名曰照水堂。
午間剛下一場過雨,林間疏疏朗朗,裴相公趁著這點子涼意,叫了仆從婢子,帶上半卷簟席,本想在此處歇個晌。
他在朝時未有片刻之放鬆,連歇個晌都是幸事。結果一朝歸了家,園中清淨,他那瞌睡反倒是挑挑揀揀起來。
誰知裴妤一張帖子投了進來。
遞帖的人還未離去,有一個仆從來報,說裴妤已到門口了。
裴相公便輕輕一歎。
管家笑道:“您何愁沒有覺睡?十二娘好不容易來一遭,叫她孝敬您幾回。”
裴相公與其父母是親兄弟,同裴妤甚是親近。隻不過這女郎性子疏離,年紀不大就入道,又喜雲遊不定,直至他回來見得才多些。
裴相公故作小氣:“就你促狹,我不孝敬她就不錯了。”
談話間,兩名女冠攜手而來。
裴相公見元黎一並到了,收起打趣小輩的心思,笑道:“小友今來此,有何新戲法?”
元黎朝他見禮。一旁裴妤撇嘴,“都說了不是戲法。”
裴相公好脾氣道:“那便用些點心罷。”
既睡不了,吃一會兒也不錯。
把簟席鋪開,三人在榻上落座,仆從們奉上茶盞花露,甚至還端上了一碟子炸酥肉。
元黎盯著眼前的酥肉,又看了看對麵裴相公麵前的肉圓。啊呀,有肉的下午茶!
裴妤端起手邊的魚酢,語氣微妙,“用些點心?”
“我都一把年紀,還不能解解口腹之欲,夫複何求。”
裴相公一副反正我不聽的樣子,一眼瞥見已經吃上的元黎,“瞧瞧,小友吃得多好。”
元黎把半截酥肉咽下去。
這酥肉是生炸的,有些軟糯。她給裴家後廚提建議,“我有一炸物,取雉豚肉塊,裹上雞蛋液和饅頭碎之後,再入油鍋。口感更香更硬挺,彆有風味。”
“甚好,看來你修道確有所成。”
裴相公就喜歡這種接地氣的道士,笑嗬嗬吩咐人記下,表示下次再來就能吃上。
席間其樂融融,裴妤猶自斜眼覷著自家伯父。
裴相公收斂笑容,不解道,“阿妤,一個幻夢而已,你又何必當真。”
元黎放下茶盞,亦是不解,“裴公何不如了真人的意?”
“唉,”裴相公歎息一聲,“移栽樹是容易,我約了故友從蜀地來看花,他出行不易,豈好毀諾?”
裴相公吃進嘴裡的肉圓也沒了滋味,訕訕道,“我確實是不信。”
他對玄學的態度,向來是信則有不信則無,而信不信隻取決於他是否需要。
到底是自家侄女,裴相公忍不住勸解對方。
“譬如元小友的戲法,不言虛無縹緲,隻稱技藝。爾修道尚可,勿要自誤過深。”
裴妤麵色鬱卒,不想回答他。
她忽然領會到,沒有機緣之人,就像身處兩方世界,無論如何都沒法溝通。
元黎沉吟了片刻,“小兒今日來沒有戲法,倒是有盒香料與裴公共賞。”
話題轉移得太快,裴相公納罕,裴妤卻是眼前一亮。
元黎擦了擦手,從隨身小包袱中捧出錦盒。
她之前送給裴妤的是銀地紅麵,這一個繡著暗紋,黑如墨漆。
元黎把錦盒打開,九粒圓溜溜的香丸躺在其間,笑道,“花宴時,我就想過送此香作禮,今日算用上了。”
“香料甚貴。”
裴相公剛想說不必送厚重的禮,話轉到嘴邊,憶起近日盧太守忙忙碌碌之事,硬生生咽了下去。
香料同製冰方子一比,說不得誰更貴呢。
裴相公讓人換了方台子,又奉來一批珍藏的香料。既有香塔香柱,也有散的粉盒,滿登登擺在香案上。
“你們年歲小,比我老人家更用得上,”裴相公渾不在意,“試完都帶走。”
元黎捧著老人家,“裴公慷慨,那便先試我的,”她頓了頓,“不過我這是安神香,不知裴公睡眠如何?”
正巧說到了裴相公心坎上。
他指著裴妤大加批評,“總是不足!好不容易躺一躺,轉眼她又來了。”
元黎環顧茅棚一周。
“有涼席,有竹椅,兩位坐著賞香,閉目小憩片刻。”
她對裴妤眨眨眼,轉頭將香丸遞給專門燒香之人,細細囑咐。
“這香清淡,要多了才有用。”
直接拿走錦盒的頂蓋,“都倒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