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相公花會(1 / 1)

大和尚留下一句“我又不頂用,他得找賬房”,接著徐徐煮茶。

裴真人聽見動靜,從內堂出來,將他們領進去。

澆花台的竹簾都被卷了起來,四麵透風,坐在席間能觀賞周圍的花圃。

古原上氣候涼爽,花時比城中稍晚些,這時幾叢芍藥玉簪開得正好,還有些叫不出名的雜花。

元黎在小墊子上坐下,緊挨著裴真人。

她今日穿了新的夏衫,正巧和裴真人同色,兩人欣欣然坐在一處。

對麵坐著的幾位文士正在題詩。

一人提筆揮就,把寫好的紙卷遞給園中仆從,示意這是自己的賀禮,一會兒呈獻給裴相公。

羅道卿與元黎對了個眼神,他也招呼人,神神秘秘地把麻袋遞出去,又俯身同對方耳語一番。

仆從接了吩咐,收起袋子去後麵準備。

引起了裴真人的注意。

“你們帶了什麼?”

“秘密。”元黎賣了個關子。

裴真人隻是對他們的舉動頗為好奇,於賀禮一事毫不在意,“叫我說就該空手來,不拘那些個繁文縟節。”

“你猜猜我送何物?”

“何物?”

裴真人的小僮上前來,手捧一枚陶瓶。陶瓶略粗糙,其中插了一枝芍藥。

她說,“這就是我的賀禮。”

“倒挺樸拙。”元黎覺著跟澆花台很是般配。

裴真人噗嗤一笑,指著崎嶇不平的瓶身,“認識一個燒窯坊,賤價出售一批徒弟練手之作。”

又指著那朵粉白大芍藥,“看,庭外折的。”

方才小僮出去,就是給她摘花去了。

幾人皆好笑不已。

趁主要人物還未到,元黎從袖子裡抖落出一枚小盒子,放在案幾上。裴真人翻開錦盒,裡頭塞了好幾個香丸。

她聞了聞:“好香,有幾味我還分辨不出來。”

裴真人在自家道觀做道士,日常活動除了排盤算卦,跟尋常女郎無甚區彆,熏香也司空見慣。

元黎道:“說是安神香,夜裡熏助睡眠,白日易做夢。不過我隻在夜裡試過。”

說話間,大和尚從堂外進來,依次給眾人分盞。

他的茶剛剛煮好,才從爐子上下來,還冒著熱騰騰的水蒸氣。

元黎吹散水霧,瞧見盧太守和一位老者相攜而來,正是園子的主人裴相公。

裴相公笑意盈盈,身形清瘦,與豐腴的盧太守形成鮮明對比。

二人相繼上座。

侍立在旁的仆從們,把文士們的筆墨放在席間,被裴相公細細品讀誇讚。

盧太守一番引見。

這些文士不是太守的交情故舊,就是書院有名的職教,聞言自謙得很:“拙筆清詞之作,不比相公與太守案牘勞形。”

盧太守又引見起和尚道士。

“裴公歸鄉隱居,這幾位小友都是禪修入道之人,各有真知灼見。”

裴真人先站起來揖了一禮,吩咐小僮送上燒窯小徒弟的陶瓶。

裴相公哈哈笑道:“這便是我家十二娘,如今在靈微觀加冠。”

女子坤道在本朝蔚然成風,文士們對兩名女冠列坐其次見慣不驚。

下首的元黎起身,向眾人作自我介紹,並帶上了羅道卿和元天霸。

“修道之人,小隱於方外,察萬物之理。”

裴相公笑眯眯的,“小友所言恰如其分。”

“我等不好空手而來,今夏炎熱,帶來一個酥山方子,供諸位一觀。”

裴相公正襟危坐,挺直了身體——他雖消瘦,可他好吃啊!

元黎看羅道卿一眼,羅道卿便讓人把備好的物件呈上場間。

抬上來一件條案,又奉上一個青花瓷盆,盆中盛了半盞清水。

羅道卿拿出一個竹編捧盒。

這是裴家仆從給他換的。

對方嫌麻袋不夠正式,熨帖地把袋中物品轉移到一個竹盒裡,襯出幾分野趣。

他翻開竹蓋,取了幾塊元天霸見過的白色碎石渣,放入瓷盆。

水麵上升起淡淡的白煙。

一文士驚道:“這是什麼戲法?”

元黎重申,“不是戲法,乃是一個製酥山的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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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羅道卿來訪金鬥觀時,元黎給他麵授機宜,講授了土法硝石製冰的流程。

隻是她當時尚不能確定,是否市麵上或者大家族已經有了此方,叫羅道卿好生打聽,沒有就用它來湊個趣。

羅道卿不理解。這就能製冰嗎,也太草率了吧?!

講道理,硝石雖不常用,總有藥鋪能尋見。若是能製冰,哪還輪得到他們。

元黎問:“你煉丹嗎?會製藥嗎?”

羅道卿老實回答:“不會。”

元黎:“你知道火炮是煉丹炸爐試出來的嗎?”

羅道卿:?

“你知曉兩枚琉璃疊在一塊,能做千裡眼嗎?”

羅道卿:???

元黎搖搖頭,“你的道修得不夠啊。”

羅道卿發出呐喊:“那你自己為何不煉?!”

“我不會啊,這冰還須你做實驗呢。”

元黎一攤手,“何況我還得經營道觀,你一個擺攤的人,如何能懂得其中艱辛。”

元黎裝模作樣地抹了抹眼角。

三清師祖在上,這裡可是聊齋,又不是古代基建,還是保命要緊。

隻有一個掛攤的羅道卿,冷眼瞥著對方在藤椅上閒閒地啃西瓜。

他謀算一會兒,不敢自專,“那我能賣冰嗎?能賣方子嗎?”

元黎提醒他:“很快便會被人仿了去,還是獻給兩位貴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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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道卿打聽好了,實驗結果很成功。

他耐心對那文士道:“再等一會。”

眾人便注視著場中。

先是微小的泡沫泛起來,水麵發出細碎的響聲。

不多時,瓷盆邊緣冒起了淡淡的白煙。

白煙並不阻擋視線,是以文士很快看見,清水表麵浮起一層透明的晶體。

他豁然起身,出席湊近觀看。

羅道卿攔了攔,“彆挨得過近,當心水濺出來。”

文士對著光,換了個方向,小心觀察,生怕驚擾了這一幕。

“這是什麼?當為今日奇觀!”

羅道卿拿著仆從準備的竹筷,夾起薄薄的一片,給他答疑。

“先生,這是一塊冰啊。”

眾人不等仆從舉著瓷盆巡場一圈,自發下來在近處觀察。

裴相公原以為小友們要獻的是食方。

他吃過不少酥山,澆柘汁蜂蜜的,和時令果子混子一塊兒的,也不乏那酸溜溜的。小食嘛,就得要多多嘗試,才能吃到新花樣。

裴相公來了興趣,頗為期待。

但他如何沒能想到,這兩人在這堂而皇之製冰!

不過裴相公冥思片刻,很容易就自洽了。

自古道士們兼做求丹訪仙之事,煉丹煉出新東西屢見不鮮。隻不過大多用處不大,總是在長生之道的圈子裡打轉。

難怪這小友要說修道是“察萬物之理”。

裴相公問出眾人的心聲:“小友,這個方子,理從何來?”

元黎舉起一小塊碎冰,極簡地陳述道:“硝石,性質吸熱,遇水結冰。”

在場諸人莫不好奇。

就算盧太守和裴公在此,這必不是他們能參與的生意。但經此一番,回家私下裡儲備也好,跟兒郎們玩一手戲法也罷,哪怕說出去吹牛,也是一樁軼事。

元黎正色道:“這方子是羅道友試製的,其中比例、原材料配法,他已寫了方子交與園中管事。”

羅道卿在一側頷首。

盧太守與裴相公笑對一眼,朝著門口跟來的親信小徐擠眼睛。

小徐……小徐想抬頭望天。

仆從們收了條案和瓷盆離去。

文士們進言,今日之事,足以提筆行文,大作一篇。

裴相公笑道:“莫急莫急,小友們出了力,然我也有一奇觀。”

“是何奇觀?”

“賞花,賞花。”

那文士逗趣道:“我數年前得知裴公府上有一曇花,可見不是給我們賞的。”

裴相公園子裡栽了幾株優曇,對月開放,時間甚短,隻有宿在園內才能得以一見。

“澆花台還不夠你賞的。”裴相公笑罵他,“寬心,白日也有。”

裴相公說著便起身,招呼著眾人往園內去。

行過一畦苗圃,又穿過一襲竹林,來到水岸邊。

這塊大池是裴相公著人,從遠去引水而下得來。環繞半個園子,由進門起,到最深處的藏書樓,都能賞玩到水色。

說是片小湖也不為過。

湖中心有處小島。

原本同岸邊是連著的一片,奈何裴相公想要個湖心島。

在其中種幾根翠竹,置上一把交椅,聞著水聲輕風,不論釣魚或是午憩,怎麼著都算不錯。

於是他就派人把周圍的堤岸挖走,剩下四麵水域,乘扁舟方能抵達。

這是裴相公退休養老計劃裡的一環。

比起建屋修房,租賃田地,推拒應酬和訪客……這一環很小。

小到隻需要集結自己人,抄起鐵鍬連挖半日,再將島上的樹木移植下來,竹林栽上去。

多簡易,多完備!

工程太小,大夥兒便慢悠悠地做。修屋子期間得空了,那便先把島挖出來唄。

待到再過幾月,要移樹的當口,管家忽然發現,島上的杏樹不開花了。

正是春風時節,管花木的匠人來看過,許是周遭環境變了,頗有些水土不服。

管家想了想,所幸此事不急,那就先放著吧,過段時日等竹林弄好再管它。

於是又等了好些時日,一等就等到了七月。

島上旁的花木都挪走了,就剩一棵杏樹孤零零的。

令人麵露異色。

裴相公率眾人行至池畔。

他由管家扶著,站在一塊大石上,手臂一指湖心島。

“諸位請看,這便是老朽說的奇觀。”

眾人隨之看去。

夾岸都是率直的鬆竹柏。滿目蒼翠中,唯湖心一株杏樹,開了滿樹白花。

它映在水麵,於碧空的反襯下,猶如一團雪色的雲。

元黎與裴真人同行,元天霸和羅道卿落在後頭。

岸上密植竹子,很是陰涼。可就算此處再涼爽,不是大棚工藝,沒見氣候異常,不至於讓植物反季開花結果。

元黎兩人都沒見過,圍著岸邊轉了好幾圈,嘖嘖稱奇。

管家笑著解釋,“二月裡還以為它枯了,本想移走,誰知又活了,開得還這樣好。”

裴相公臉上也頑童般浮現出得色,“如何?”

實在稀奇得很,眾人不吝稱讚。

裴相公心滿意足,大手一揮,招呼客人:“走,回去吃酥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