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口與蓮花(1 / 1)

陶家村放起了焰口。

焰口是一種超度儀式,祭祀者投喂往來餓鬼,以求逝者的亡魂不受侵害。

不過看這情境,也說不準誰侵害誰,反倒是活著的生者搖搖欲墜。

領頭的大和尚手持法事祭品,主要是大米和清水之類,敲響了手中的金缽。

那名哭訴的婦人,和其餘逝者家眷一道,將故人衣物擺上祭壇。

村民們排著隊,手裡捧著疊好的金箔元寶,扔進村頭空地上畫出來的圓圈,幾堆黃紙灼灼燃燒。

隨著大和尚一同前來的師傅們,摘下鬥笠,露出光光的頭頂。他們席地而坐,在一側念起經文。

這些人有受戒清修的僧侶,也有剛剃發不久,尚在修行的弟子。

其中一個甚至頭上長出了青茬,顏色尤為顯眼。

元黎炯炯有神地望著這顆格格不入的頭。或許是記憶出了bug,她竟然覺得對方的背影有些熟悉。

元天霸從方才起就一直觀察自家師姐的動向。見她目光鎖定和尚,不由瞳孔地震,四肢都僵硬起來。

元黎並未察覺,她在認真聽胡子道士分享情報。

對方悄摸說道:“這些是興善寺的師傅們。”

怕她不明白,胡子道士解釋道:“他們與長安大興善寺同源,是龍泉塢裡的這個。”說著豎起了自己的大拇指。

站得近的同仁們心中有數,點頭對此言表示讚同。

“那很難請吧。”元黎羨慕地看著場地當間的師傅們,同仁們亦是眼巴巴地瞅著。

不過她很快放平了心態,數起了對方的人頭,低聲驚呼,“來了足足十六個人!”

胡子道士算了算,替府衙肉疼片刻,懊悔道,“我要是也有個徒弟就好了。”

和尚們齊誦完整篇經卷,小夥子像是喘過一口氣,麵色都泛出些許紅潤。

他所在的那一小塊地方,原本從土地深處往上,都是濕潤潤的,無論怎麼烤都烤不乾。如今在四麵八方的和尚和火堆的加持下,逐漸恢複了本來的樣貌。

——白日裡被熾熱的太陽曬過,隻留下丁點滲透的水痕。隻是兩根青荇還掛在小夥肩頭,藤蔓般緊緊纏繞。

“噢!”元黎大開眼界。

“好厲害!”元天霸也大開眼界。

胡子道士頗為嫌棄,立即收回了先前的懊惱,“我輕易還是不收徒了。”一不小心徒弟跟這兩人似的,他得多犯愁啊。

受害人的情況逐漸變好,大和尚留下念經的眾僧,往其餘佛道聚集的這塊地來。

他耳聰目明,被這些人的竊竊私語吸引,轉頭瞧見了金鬥觀二人。

大和尚有幾分功力。這倆在人群中看熱鬨的樂子人,一個化形的異族,修為不明,隻怕活得比他老人家還長久。另一個看似普普通通,但身上雲山霧罩,什麼都看不透。

大和尚目光飄忽了一會,決定放下此事,率先說明來意。

他開壇超度,隻能降低陶大壯所受影響,謂之治標。然而根本不除,過兩天仍舊會卷土重來。

大和尚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諸位,貧僧等隻會念經,現下不過是緩解一二。既來了陶家村,還需眾師兄弟同心協力,共述解決之道。”

胥吏們和陶家村的裡正也出言附和,祈望有人相助。

哪怕瞎貓撞上了死耗子,隻要能解決此事,裡正就是給對方提供一年供奉,又有什麼所謂呢?

有個頗為豪氣的老道當即開口:“在所不辭。”

老道解下身後的一個布包裹,從中抽出一把長劍,躍入眾僧的圈子,對著祭壇和陶大壯起舞。他身姿矯健,舞劍時頗有俠士之風,看得周遭幾欲拍手叫好。

大夥兒考慮到這是做法,又見陶大壯沒什麼變化,強忍住未曾出聲,對著歸來的老道默默讚歎。

老道自知不是功法深厚之人,一劍揮完,拱手道:“貧道拋磚引玉爾。”

一身披彩帛老婦人走出來。

她不緊不慢說道:“老身雕蟲小技,這就獻醜了。”

說罷,她口中喃喃自語,麵容猙獰變化。不一會兒,老婦人因蒼老而耷拉的眼皮,一瞬間吊梢起來。

那雙細長的眼睛環視一周,嘴裡發出如青春少女般的銀鈴笑聲。

有人驚呼:“這人出馬了。”

老婦人笑完,嗔道:“我道是什麼?原是風水不好。”

陶家村的裡正麵色漲紫,一個專研建房風水的道士說道:“此處門前流水,屋後有山,不當如此。”

“地勢好便好了嗎?這村子裡的人,有一個算一個。下一次找上門的,說不得就是他呀。”老婦人乾枯的手指俏生生地指向陶大壯。

陶大壯不可置信地看過來,臉色又煞白了幾分。

老婦人忽地一愣,渾身抽搐,倒在地上不再言語。

眾人皆訝然。

胥吏們上前扶走老婦人,大和尚問道:“可還有他法?”

一位衣著華貴的女冠打破沉默。

“既然太守出了銀錢,我等自是儘力而為。”

隨她而來的小僮奉上一塊金絲卦盤。

元黎遠遠望去,卦盤極複雜,滿盤足有六十多個梅花易數卦象。

女冠略過他人,向陶大壯發問:“你是何時何地,發現事有蹊蹺?”

陶大壯細細說明了他數日以來發夢的情況。

女冠又問:“我未有外應,你可曾察覺到預兆?”

陶大壯這幾日已將自己發生過的事都過了一遍,聞言很快道出了那日捉魚回家的情形。

“我當時覺得自己是一條魚。”

陶三家的老母親暗自在一旁抹淚。

女冠排起了盤。

不一會兒,她鄭重地走到岸邊,凝視著夜幕下緩緩流動的河。

她向裡正招手,“此事正因這條河而起。”

裡正道:“我早先便有此預感,依真師看,該怎麼辦呢?”

女冠正色道:“不若把它填了。”一勞永逸。

“高招。”元黎低聲評價。這可真是釜底抽薪,水沒了,一切源頭都能切斷。

胡子道士搖搖頭,滄桑道:“年輕人,你不懂。”

“她與你誰更強?”元黎好奇問道。

胡子道士答:“她是梅花,我是六爻。她測眼前,我算未來,不分高下。”

隻見裡正馬上苦著臉,連連拒絕:“不妥,不妥啊。”

女冠冷臉道:“有何不妥,能比人命重要?”

裡正:“村民們不在此汲水也就罷了,此渠涉城內城外數萬人的生計,萬萬填不得。”

……

元黎思索了一會兒,舉手出言發問:“事情的源頭便是在河中嗎?”

女冠看過來,見元黎也是一名女道士,神色緩了緩,“正是如此。”

她按梅花所示的卦象解讀道:“恐怕水中有冤魂傷人性命。”

“是替死嗎?”

女冠緊皺眉頭,大和尚開口了。

“如何有此猜測?”

“我師弟打西方來。”

元黎把元天霸拎出來,將剛剛的猜測重述一遍,“西域極大,聽說溺水不得解脫的人,需要在岸邊找一個替身,才有可能投入輪回。”

女冠直截了當問道:“誰會捉鬼?”

眾人再次陷入沉思。

“哎呀,我出門前起了一卦,這錢咬手!”胡子道士在身後氣急,“怪我貪圖銀錢,不該來啊。”

元黎與元天霸對視一眼,對眾人道:“要不我們來看看?”

胡子道士氣得跺腳。

他站出來把這兩人堆在身後,“他倆初出茅廬,黃口小兒,作不得數,作不得數。”

可躲著總不是個法子,說實在的,二人也並非毫無成算。

元天霸想著,自己百年道行,雖然他怕鬼,但是總不能打不過吧。元黎就想著,係統在上……無論如何,反正係統在上。

她遇上狐狸一家之後,就隱約有點預感,現在更是直麵水鬼這類奇聞。

正好,元黎想到。

趁此機會,讓她看看這個世界本來的麵貌吧。

胡子道士擋在他倆麵前,身形分外高大。她從對方身後冒出一個頭,“我有一串蓮花。”

元天霸逐漸習慣。

大和尚麵含疑惑。

小徐兩眼放光。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們。

胡子道士恨不得把她的頭打回去。他撤後一步,瞪了元黎一眼,意思是看你怎麼作妖。

元黎狡黠一笑,從袖子裡掏掏掏,把東西取出來攤在手心。

女冠近前一瞧。

手串用料簡單,不過是山間隨手取用的樟木檀木之流。十幾個木質雕成的蓮花串在一起,小小巧巧,坊間女郎們最是喜愛這類法物。

不過……這有何用?

她還未及問,旁邊有人欣喜地歎道:“道長製完平安符之後,又做出了這樣的好東西!”

女冠如霧裡看花,甚感荒唐。這位道長還沒說明用途,你就誇起來了!

“這是金鬥觀的法物。它沒什麼彆的用途,隻能防水。”元黎道,“不過我也隻有十串,再不能做了。”

聽聞這一番解釋後,不明所以的人更多了。大夥兒的宮觀廟中,或多或少向信眾流通法物,山鬼花錢,金絲紅繩,檀木手串尤為常見。每家都有各自的生存之道。

哪怕端出來一艘紙船,咱們也能假設你有變化之法。但此時此地賣貨,不合適吧。

大和尚本著對金鬥觀二人的一點點信任,替眾人問出心聲。“這當怎麼防呢?”

“我確實未嘗試過。”元黎頓了頓,“我這就給大家實驗一下。”

她靠近岸邊,試探著伸手,除了河水有點涼之外,沒什麼太大的感覺。

“大可不必!”胡子道士連忙製止,生怕她下一秒就去投水。

大和尚想了想,“不若明日吧,等天亮了,也好在岸上搭點鉤具繩索。”

“我來吧!”

一個聲音洪亮之人從人群後方快步穿行而來。

對方毫無顧忌地拿起手串,縱身躍入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