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翁與胡之瓊對視。
西二弄上人儘皆知,胡之瓊著實是個老好人。
幾年前他帶著家小搬至此處,跟那些偏遠鄉下的進城漢子沒什麼兩樣。連去哪打水買菜倒垃圾這些日常小事,都是慢慢習得的。
要知道他甚至還識幾個字!
弄口那個同月搬來,連自己名字都認不全的少年,一兩天就摸清了城內生活的要領,現如今都已經混進酒樓當學徒了。
在眾多土著居民樸素的認知中,凡是能從城外進來,躋身這裡的,都有兩把刷子,或是有個比旁人轉的更快的頭腦。
不然憑甚是他,而不是他那些呆在鄉間的親眷友鄰呢?
坊裡閒漢招惹打趣他,做工的無良東家克扣他工錢,走街串巷的賣貨郎獨獨給他報個高點的價格……他都不生氣,更不會找彆人的麻煩。
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他遇著的事多了,可不就是增長了智慧?
街坊們才不這麼覺得。他們沒有這樣的好心態,隻會背地裡批評這家人好騙。
但非要他們說出對方的缺點……唉,除了傻一點之外,品行倒也還行。
胡之瓊就在一個又一個坎,以及看不過眼的鄰居若有似無的提點中,成長為一個四麵周全的和善人。
不論什麼場麵總是足夠溫和,稱得上有一些圓滑,街坊們都難得一見他失態的時刻。
然而就如同利益至上的人,也會發出永不背叛家人的誓言一樣,胡之瓊再是個老好人,一家人都險些遇難,難免胸中激憤。
他本欲衝上去與房東對峙,被周遭的坊丁和胥吏攔住。在街坊的拉扯和家人的呼喚下,胡之瓊強壓怒火,雙目通紅地盯著眼前的人。
阿譽拉住了他顫抖的手。
胡之瓊終於獲得了一些力氣。
他滿麵寒霜,厲聲質問房東。
“李翁賃屋與我,我心懷感激。然我一家人微言輕,李翁為何縱火燒我妻兒!”
李翁被捉住後,那雙渾濁的眼珠,沉沉如一潭死水。此時聞言,終於定睛對上胡之瓊。
他看了胡之瓊一會兒,沒有回答,反倒輕輕嗤笑了一聲。
李翁也在顫抖。
但他不是憤怒的顫抖,也不是被抓住後怕的顫抖。
他眼神幽幽飄忽幾下,掠過在場眾人的麵容。
李翁年過五十,靠著族中傳下來幾間舊屋收租子,倒能讓他勉強做個富家翁。
作為這條街上的富貴閒人,又兼著半條街的房東,頗受周遭街坊們的擁戴。再過個十年八年,說不得還能成為坊裡的耆老,畢竟他這樣知書達理的老人家可不多了。
單說玉塘橋一帶,沒一個能比得上他,當年他可是習過舉業的。
李翁從小被家人寄予厚望,誰知年歲漸長,進學多年,一直未嘗勝果。他求官無門又屢試不第,已然成了一塊心病。
他自知是個小心眼的人,即便對鄰裡們多有幫扶,心裡卻不大見得有誰真的比他好。
李翁一般是不會說出來的。就是想說,頂多嘲諷一番,不輕不重地刺上幾句。
真要李翁去掐滅人家向上的苗頭,他沒那本事。
不僅如此,若玉塘橋當真出了一個這樣的人,他興許還會裝模作樣送些盤纏,留一兩分麵子情。
但胡家不一樣。
李翁永遠記得,他深夜宵禁偷偷出門,經過胡家時不經意瞥見的場景。
這一家人雖是清貧,卻其樂融融,夫妻和樂,兄友弟恭,是他最省心的租客。
——如果他們是人就好了。
誰叫他的西二弄,他的房子裡,住了一窩狐狸呢?!
自覺窺破真相以來,李翁連著好幾日都膽戰心驚。一麵想跟對方攤牌收點好處,一麵又想找個高僧解決此事,一了百了。
猶豫籌劃中,胡之瓊居然先一步尋他,道是要搬離玉塘橋,到去城北書院一帶去了。
李翁簡直怒發衝冠。
他覺得胡家得以在此處安穩苟著,全仰賴自己鬆鬆手放他一馬。誰知對方倒好,踩著他作跳板去求新的通途。
姓胡的安敢如此!他怎麼配!
毫不意外地,李翁與對方吵了一架。
老好人是不吵架的,因而胡之瓊就沉默著,被李翁單方麵尋了借口,言辭鋒利地斥責了一頓。
出了一口氣,回頭越想越加害怕。
李翁想,他隻是在求生。
為了他自己,為了這弄裡的住戶,他須得先下手為強。
此刻四鄰環繞,李翁冷眼注視著,胡之瓊仿佛大義凜然,對著他聲嘶力竭。李翁充耳不聞,他隻看見對方憤怒的神情,嘴巴一張一合。
他突然不知哪裡生出來的力氣,扭身掙脫了坊丁的鉗製,一個箭步上前。
大火熄滅後,地上都被黑黢黢的,李翁毫不心虛的臉上顯現出一絲瘋狂。
他快步衝向阿譽,拉開小孩身上披蓋的袍子。
四周靜了一靜。
沒有了布袍的遮掩,阿譽全身上下露在外麵。
是那個大家夥都認得的小孩。
令人驚駭的是,他不但長了對毛耳朵,還有條赤紅色的尾巴。因被火燒過又淋了雨,結痂的傷口反複滲出血漬,格外觸目驚心。
街坊們頓時嘩然,本就在交頭接耳的鄰居議論聲更大了些。
那些膽小的連連避走,躲在旁人身後,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甚至恐懼得低聲咒罵起來。
也不乏大膽的,在人群裡問出了聲。“這是不是你家孩子,莫不是在山裡頭撿的?”
竟還有人接話:“金鬥山那種地方撿的吧,這道長是來收孩子的嗎?”
阿譽好不容易得以喘息過來,迷茫的目光在熟悉的鄰裡們臉上逡巡一圈。
沒有人直視他的眼睛,力竭坐在身側的薊阿婆轉過臉去,在一片陰影中沉默不語。
阿譽直勾勾地盯住李翁,對著他恨恨地呲了呲牙。
李翁見狀,先是麵露恐懼,複又趾高氣昂,臉上深深的溝壑都扭曲起來。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姓胡的一家異種狼子野心,沒死在火裡已經是天恩。”他高聲喊道,“這皆是爾等的命數!”
說罷,他竟笑出了聲,嘴裡更語無倫次起來。
胥吏和坊眾的表情都十分複雜。
阿譽還在看著薊阿婆。
薊阿婆的兒子來了,是個壯實的大個子。他將他母親移至遠處的空地,坊內的醫師趕來為之查看。
這邊紛紛擾擾並沒有打擾到他們。
她兒子聽見動靜,回頭注視東家李翁片刻,繼續與藥師說話。
阿譽在身體的疼痛和街坊的議論中,麵露期待地望著遠處的那個人。
薊阿婆感應到什麼,怔怔地回望過來。
小孩沒有喊叫,沒有說話,但薊阿婆已經明白了他的疑問。
她麵色發白,神情中夾雜著憂慮和複雜,低下頭不再看他。
-
事情暫時有了部分結果。
李翁縱火是肯定的。
而他究竟縱火燒的是人還是非人,是謀害還是除害,胥吏下不了定論,要將他帶回府衙。
坊丁們通通行動起來,把聚集的居民驅散回家。經曆了一場大火,又直麵了人變成狐狸的詭談,回去吃點喝點,早些休息。
實在害怕得緊,煮幾片柚子葉,天亮了再去隔壁坊廟裡拜拜。
以至於胡之瓊一家,畢竟是受害者,他們不敢把人或者狐帶走。不過留在西二弄是極不妥,隻能勸他們離去。
元黎道長接下了這個活,跟胥吏交涉起來。
案子還是得審的,不一定要胡家當庭。實際上若不是差事在身,胥吏也有點犯怵。
元黎留了金鬥觀的地址,眾人呼啦啦散去,隻留下一座殘破的房子。
這一份被家人辛苦攢下來的薄產,一夕之間被燒了個乾淨。
阿譽被壓斷了腿不能動,他的兄姐已經去廢墟裡撿幸存的物件,想著剩下點什麼打包帶走。
元黎呼嚕了幾下阿譽的頭,“走吧,我們道觀不大,借個宿還是可以的。”
他痛苦地抬頭,本就淋雨發抖的身子顫動得更厲害。
他問道:“我們能討回公道嗎?”
無人能回答。
“我沒有做過壞事,我是個好人。”他喃喃道,聲音幾不可聞。
胡之瓊黯然地抱緊幼子。
阿譽又問:“那我剛剛沒有叫阿婆,阿譽做的對嗎?”
元黎與他對視半晌,答道:“對。”
阿譽木然點點頭。
“道長。”旁邊插進一個聲音,似乎就是剛剛那個大膽的人。
幾人都望向對方。
這人沒有離去,手裡拿著幾個紙包遠遠地呼喚元黎。她驚奇地發現對方是廟會上遇見的藥師。
藥師在阿譽盈著水意的目光中伸長了胳膊,把紙包遞過來,“這是鄙店配的治燒傷的藥膏,還有一些小兒發熱的藥材,煮了喝便可。”
不待元黎說什麼,他尷尬一笑,對胡家人說:“我不大敢醫阿譽,不過這些藥你們應當是需要的。”
交付了一串藥包,藥師不慌不忙地揚長而去。
胡家人收拾好了一小包行囊,離開生活了許久的地方。元黎兩人墜在後邊,見阿譽還在不斷回頭。
眾人相互攙扶著連夜出城。
小小的阿譽趴在胡之瓊背上。腿傷加上發燒,這孩子已經說起了胡話。
“婆婆……”
“阿娘……回家……”
“吃藥……”
阿譽的呢喃漸漸低落下去,最終化作低不可聞的嗚咽。
元黎輕輕地歎息一聲,如同一片羽毛落地,在心頭揮之不去。
幾人加快速度往山上走。
一夜過去,又是救火又是報案,此時山路一片漆黑,遠方的山頭隱隱約約露出幾分明色。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