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阿譽他們搬到玉塘橋住下,就跟薊阿婆做了鄰居。
這實在是個好鄰居。
他們初來乍到,對城裡許多的事情都不熟悉,薊阿婆幫著忙前忙後,讓一家人漸漸融入。
薊阿婆還會給他壓歲錢。
阿兄阿姐都去做活,隻有自己年紀小,可以東家西家地閒逛。
到了歲除,薊阿婆還專門去外麵找了塊紅紙,給他包一份紅封。
他那五文錢都是從薊阿婆這攢下來的。
阿譽有些擔憂。
自己家人多,能跟薊阿婆常來常往,但不久他們就得搬走了。
阿譽拎著一袋粟米跑出家門,竄到薊阿婆家時,薊阿婆正在院裡浣洗衣裳。
西二弄一帶半數都是房主李翁的屋子。
與多數有屋有地的東家不同,李翁對租客很是和善。見她孤兒寡母,便給了薊家小子一份工,因住得近,時不時還能回來看望自己老娘。
薊阿婆在家無事,便在附近殷實人家收點臟衣服,補貼一份家用。
“阿婆,我來給你送東西!”
阿譽的聲音在院裡響起。
薊阿婆見阿譽進來,趕緊把手擦乾淨,撫了撫阿譽的頭,將他帶進屋內。
“夜深了,阿譽怎麼現在來?你今日不是去廟會了,你阿娘不在家等你?”
“阿娘讓我來的。”
阿譽舉起手裡的粟米袋子。
薊阿婆摟著阿譽,心中十分熨帖,看阿譽像個小魚一樣扭來扭去。
“你們家也不好過,彆老給婆婆送東西了。”人老了,還有什麼價值呢,不過是真心相待罷了。
阿譽的虎頭虎腦在她手心裡蹭了蹭,說道:“阿婆,我們家要搬家了,搬到城北去。”
薊阿婆一頓,心裡歎息,嘴上仍是歡快道:“真好啊,搬家總比在這裡好,不然你阿娘的病總是不見好。”
城南住的密集,夏天雨水多總是潮濕。阿譽娘身體本就不虞,一直也好不起來。
她想了想,輕聲說:“城北好人家多,坊裡還有私塾,賃錢不低。我們阿譽聰明,去了那邊要好好念書。”
阿譽低著腦袋點頭。
薊阿婆又把他的頭薅起來,瞧見阿譽臉上的失落,拿起窗邊的一個盆給他看。
“瞧瞧這是什麼?”
這是一個粗糙的陶土盆,盆裡堆了一層薄薄的沙土。幾簇綠色的豆苗從土裡鑽出來,堪堪長了兩根手指長短。
“豆苗!”阿譽欣喜道。
“豆苗發得很快的,過兩天就長高了,阿婆帶它來給你們送行。”
阿譽圓圓的眼睛看了一會兒豆苗,又看著薊阿婆,“阿婆,我會想你的。”
薊阿婆笑了,“又不是見不著了,年下可要來看望阿婆。”
阿譽忙不迭點頭。
兩人說完正事,阿譽又給她說起今天去廟市的見聞。不僅看了賽舟,逛了市集,還遇到兩個好心的道長。
薊阿婆邊聽邊乾活,一輪明月照在玉塘橋西二弄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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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鬥觀裡,正在樹下曬月亮的元黎忽然一個激靈,接住了從樹下掉落的白狐。
白狐還是那隻白狐,不知道是不是在樹上藏久了,渾身的毛亂糟糟的,像起了靜電一樣豎起。
元黎先摸摸他,越摸越炸毛,隨後站起來掂量了一下回歸的白狐,猶如每一個寵物的媽一樣憂慮道:“狐狸瘦了。”
白狐:其實吃了好多東西。
白狐在幾天之內把金鬥山方圓二百裡轉了個遍,捕獲了好些為非作歹的小妖怪。道場附近都讓他清理一新,好不容易養出的膘也給跑沒了。
元黎趕緊給他喂了頓飯,對著白狐進行家庭教育。
她幽幽道:“你知不知道,離家出走的狐狸犯了天條。”
白狐:???
什麼天條,為何他並沒有聽說過。
一旁原形打盹的豬仔也醒過來,倏然轉過豬頭,一整個毛臉震驚。
元黎發出暴言:“下次要是離家出走,就給你腿打斷。”
豬仔恢複平靜,再次躺下。
“我本來給你做了炸雞,”元黎見白狐不為所動,持續騷擾他,“你要是想吃的話,得承諾再也不離家出走。”
元黎:“快點頭發誓。”
她像舉起獅子王辛巴一樣舉起他,把白狐一陣搖晃,晃得他的頭一點一點。
白狐從利爪中逃脫,冷漠地趴到一邊。
元黎抄起白狐往屋裡走,喋喋不休:“那好吧,明天再做給你吃。你上次那把桃木劍呢,怎麼亂扔東西?”
把劍收進儲物袋的白狐默不作聲。
豬仔:……
福生無量天尊,感謝這個世上有狐狸,弟子天霸才得以逃過一劫。
夏蟬在夜裡鳴叫,星空低垂,仿佛伸手可摘。
-
夢。
夢裡好大的風。
黑暗裡紅光陣陣,那些風突然變成一片片的火,沒多久就鋪天蓋地起來。
四周空茫茫的,他被火光映照,不知道要往何處去。
奇怪。
白狐剛抬腳想要往前走,卻感覺地上磕磕絆絆的。借著火光一看,路上堆疊起許多人,或者說許多妖怪。
他們一動不動,像是已經死去多時。
遲疑間,又一道火焰掠過身側,他柔順的毛也隨之微微卷曲起來。
唉,他的毛可順滑了,不能被這麼燒吧,回頭稍有點風吹草動就得炸毛,跟隔壁那窩雀兒似的。
哪裡來的水?
白狐心念一動,覺得指尖摸到了濕潤,卻不是外麵來的,是自己身上的東西。
他低頭嗅了嗅。
是血,但不是自己的。
他想起來了。
這是他身上帶的血跡。
北邊的部洲都是刀裡來劍裡去的,他早就習以為常了。
於是白狐不管其他,繼續找方向。
火勢越來越大,短短幾個呼吸,一個大妖從滔天的火光裡湧出來。
白狐的武器都斷裂了,渾身上下連塊廢鐵也沒有,隻能捏了個決,勉強抵擋住火焰的灼燒。
他記得自己應當還有一柄木劍。
奇怪的是,他怎麼都想不起把他放在了哪裡。
就在這回想的倏忽之間,那大妖直奔當麵而來,迫得白狐往後疾退了好一段距離。
他瞬間瞧見了對方的模樣。
是一隻被燒得焦黑的狐狸。
那不是他自己,白狐堅定想到。隻是他來不及躲避,對方又襲了上來。
說不清是甚滋味,沒什麼痛感,周圍血紅的顏色都逐漸褪去,隻有白狐的記憶在眼前像走馬燈一樣旋轉。
他戰勝了兄弟姐妹,被趕出來,在山裡獨自求生。他四處行走,最終修成人形。
他長到了一百歲,再回到出生地。那個當做家的山坡已經被移平,變成一座不大不小的村莊。
他不止一次地想過,是不是自己像個狐狸一樣生活下去,日子便會好過許多。不用去想很多,也不用記得什麼,每天隻需要遵循本能和欲望,汲取短暫的快樂。
可惜這個問題沒有答案,火光淹沒了他。
風也停了。
他可能快死了。
他躺在剛剛走過的這條路上,就躺在一隻牛頭怪的上方。牛頭怪充滿怨氣的眼珠子正對著自己,怪嚇人的。
還好。
他想,至少死之前他還能鋪在上麵。雖然他總會被彆的妖怪疊下去,哪怕堆成一座小山,但那都是死後的事情了,白狐不甚在意。
就是不知道誰會從這座山上幸運地踏過去呢?
白狐放鬆下來,感受著自己的法力散開,就像血肉流失一樣,對這個世界的感知都變得遲鈍起來。
他變得困倦,很想睡一個長長的覺,打算安詳地閉上眼睛。
天地回歸黑暗,像是寒冬時節的河床底部一樣安寧。
閉眼之前他聽到一個聲音說:撿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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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黎猛地從床上彈起來。
是半夜沒錯。
她腦內的鬨鐘停下了震動。
元黎抓抓頭發,無能狂怒地點開係統,出現了特殊事件提示。
【您有特殊事件待查看!】
【事件對象:赤狐阿譽及赤狐一家(總五人)。
事件地點:玉塘橋西二弄南三戶左側廂(具體方位為金鬥山北向十二裡)。
事件說明:在遭遇火災險情時,使用平安符抵擋外部傷害。】
但這並不是係統搖人的理由。
界麵上方赫然跳出來一個耀眼的紅色彈窗。
【警告!嚴重警告!】
【特殊事件存在失敗風險,有可能影響客戶對商品的評價反饋,請您儘快前往現場進行協助處理。】
上一次的特殊事件延遲了三天,這次下午才賣完平安符,晚上就來了嗎?這是何等的速度。
而且特殊事件怎麼還能失敗呢?
元黎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跑到隔壁把睡得四仰八叉的豬仔抓起來,讓他帶自己下山。不然等她爬下山,彆說救火,說不定能趕上晌午飯。
豬仔迷迷糊糊發問:“師姐咱們乾啥去?”
三更半夜的,雞都還沒起呢,他師姐沒被什麼東西附身吧?
元黎惜字如金:“救人,快。”
豬仔趕緊起來抹了一把口水,囫圇著穿了衣服,被元黎急匆匆地拉出門,忽然感覺有點不對。
“啊師姐我穿個鞋行不行?”
元黎冷漠的聲音飄在夜空裡:“不行。”
她頓了頓,補充道,“天亮了給你買。”
兩人如同山間一道流星疾行而去。
白狐做完噩夢驚醒過來的時候,觀裡空空蕩蕩,已經沒有了人的氣息。
他跳出墊得軟軟的窩,跑出山門,尋著一絲微弱的痕跡追上去。
——難道道士們集體背著他離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