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宇雖小卻精致異常。
飛簷翹頂,頂部覆以綠釉琉璃瓦,下麵鬥拱繁密複雜,再往下廟身牆皮則是塗了朱紅,上麵刻著彎彎曲曲的紋路,蘇栩一眼看去莫名覺得這是一種文字。
整座廟像隻一隻倒放的綠葉擁簇的含苞紅花。額枋出頭處雕刻成螞蚱頭形狀,廟宇頂部也各自蹲著兩隻不知名的黑色蟲子。
他看的時間越久,那蟲子越像是活了,振翅欲飛。
突然那小廟張開“嘴”一口將他吞了進去。在夢中他難以自控,半分反抗都沒有,隻覺得眼前黑了一瞬,四周靜的能夠聽到自己愈演愈烈的心跳。
繼而,萬千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像水,又像是雨滴跌落地麵一路流淌過來。他汗毛倒豎,後背驟然竄上一股涼意。
這廟要對他做什麼?
快醒過來快醒過來,他在心中不斷地大喊,想要將自己從這恐怖的夢境中喚醒,但是無濟於事。相反,由於是在夢中,他的一切感官都被放大,那種窸窣之聲好像爬上了他的身體,鑽進了他的耳朵。
好癢,他耳旁吹起一陣風。
“咦,是個書生,怎麼跑到這裡來了?”一道爽朗的女聲響起,蘇栩眼前一亮,手腳也能動彈了。
他的第一反應是,好大。
這看著不起眼的芝麻小廟,內裡卻另有乾坤,如同須彌芥子般,竟然一眼望不到頭。
他腳下踩著的是紅褐色的琉璃磚,燭光一照,流光溢彩,身邊高梁上垂落的是綠色輕紗,猶如水波般薄而亮。牆上柱上畫滿了彎彎曲曲的花紋,與廟外如出一轍,也錯落有致地掛著燭盞,將這裡照得亮堂堂。
至於說話的女人,她看不清模樣,正翹著腳坐在殿宇中央一個高高的雕成葉子模樣的椅子上。
“晚生,晚生身在夢中,誤入此地,還請娘娘贖罪。”蘇栩識時務者為俊傑,納頭便拜,琉璃磚上映出他冷汗涔涔。
這女人說話好聽,卻是妖非人,莫非是小滿口中的狐仙娘娘?可她既沒有耳朵,也沒有尾巴,反倒是穿著一身黃褐色袍子,沒有半分狐狸樣。
“第一次有人叫我娘娘。”那女人又笑了,她的聲音如同銀鈴般,回蕩在整個廟宇之中,形成無數的重音灌進他耳朵。
“晚生不知該如何稱呼您……”蘇栩說話聲音都在抖,他不敢抬頭,也不敢直視那女人。
“你彆害怕,我又不吃人,”那女人止了笑,繼續道,“你若想叫就叫吧,橫豎是個代號。”
蘇栩見她如此好說話,也放鬆了些,小心翼翼偷瞄她。
“娘娘”換了個姿勢,露出胸前一片褐色甲胄樣的東西,此時又張口說話了:“一介凡人能夠以魂入廟,是你我的緣法,你若有什麼願望說來聽聽吧。”
她的聲音有種漫不經心的感覺。
蘇栩不敢說,天下沒有掉餡餅的事,這個道理他懂。一個願望不知道要拿什麼來換,而他隻想回家。
“晚生沒有願望,不知娘娘可否放晚生回家。”蘇栩彎腰太久,腰酸背痛,手也跟著哆嗦。
這一哆嗦,一隻小小的黑色蟲子從他身上掉落,團成一個球滾遠了。
“這隻小蟲,生命隻有一炷香的時間,你在這裡的時間也隻有一炷香,到了時候你就可以離開了。”“娘娘”開口道。
她說的蘇栩雲裡霧裡聽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這隻蟲子將他引來了紅廟之中?
“多謝娘娘。”蘇栩又彎了彎腰,他感覺自己已經站成了一座石雕,渾身上下嘎吱嘎吱的響。
好心的“娘娘”看不過去,輕輕抬手,叫他站直了身體。
他身體搖晃,原來是腿站麻了,好懸沒立刻趴在地上。
一炷香時間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不知道什麼時候蘇栩就可以離開了。他僵著腿走到廟門前。
就在推開門的那一瞬,“娘娘”開口了,撕開偽裝般,她問:“書生,你不想金榜題名嗎?”
金榜題名,蟾宮折桂,這是每個學子心中的渴望,也是每個學子孜孜不倦的追求。蘇栩怎麼會不想?
聽到這句話,他的腳下如同被這紅廟吞了進去,無論如何也走不動,如同聽到鬼神召喚般,他慢慢轉過頭來。
一張美人麵近在咫尺。
碩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朱唇輕啟:“蘇栩,我能幫你。”
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她就是狐仙娘娘!可是蘇栩此時頭腦之中已經一團漿糊,難以思考。
“娘娘,我要付出什麼代價?”唯一的理智讓他問出這句話,之後他就遺忘了一切。
再醒來時,他躺在家中的床上。熟悉的薄硬乾硌得他腰酸背痛,現在已是正午,他破天荒的睡了場懶覺。
黃粱一夢,夢醒他還是要去教書抄書。
隻是他轉身之時,手掌摸到一本薄薄的冊子和一枚銅錢。冊子封麵也畫著彎彎曲曲的紋飾,內裡是一排排蠅頭小字。
他舉起冊子迎著陽光看去,辨彆出上麵的文字是對於卦象的解釋。而那枚銅錢就是他用來占卜的工具。
這是“娘娘”留給他的,能夠實現他願望的東西?
可是他並不知道該如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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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誦結束,蘇栩的回憶也戛然而止。他跟著僧眾走出大殿,朱興早已跑到不知哪裡去了。
蘇栩並不在意,他手腕早已不疼了,也能夠做些簡單的活動。傷剛好他就將自己的擔憂恐懼全都拋之腦後,走回禪房準備溫書了。
鄉試在即,什麼事都不能擾亂了他的讀書的心。
他讀了半日,並沒有什麼異常發生。倒是朱興回來過一回,見他好端端坐著看書,就又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了。
走之前,蘇栩觀察到朱興在門框上貼了張黃符。上麵寫著,離開這裡,要緊要緊。不像是對活人說的,像是交代鬼,可是若交代鬼,怎麼如此草率?
寥寥幾筆,潦草非常,遠看如同道家符籙,這朱興究竟是不是正經術士!還是專門來招搖撞騙的?
蘇栩一時不爽,覺得自己好像被騙了。忿忿不平了一陣,又想起朱興自始自終沒應允過他什麼,也沒收過他錢,一時間又泄了氣。
再說這符籙。是崔冉出門前隨手從朱興的包袱裡翻的,厚厚一遝,有些空白有些寫了字,她不知道什麼意思,挑了一個貼在門框上,權當一試。
至於她為何突然離開蘇栩,則是因為唱誦結束後,突然有僧人來叫她,說寺中出現了一起少女離魂事件,叫她去看一看。
她是江湖術士,走南闖北大約見過不少稀罕事,說不定就有辦法治好這少女。
崔冉一聽,這離魂之症興許與她這莫名附身之症有些關係,於是欣然前往。
離魂少女就被安置在藥師堂中。
崔冉去到時有位長老已經在坐著為她誦經驅邪。堂中煙霧繚繞,少女額上放著一顆綠鬆石,身邊燃著沉香。
主持也在一旁,他已經須發皆白,見崔冉進來朝她微微點頭,單手在前行了一禮。
他壓低聲音道:“朱施主,此番請你前來,是因為這位小姐突然患了失魂之症,起先神情呆滯,不願說話,繼而就昏昏沉沉,一睡不醒,貧僧已經為其念誦歸身咒,可惜毫無起色,不知朱施主可有什麼辦法?”
崔冉環繞少女一周,隻見她雙目緊閉,一臉恬淡安詳,猶如沉醉美夢之中。
她現在已經不是蛇身,法術妖力都沒法使用,嗅覺視覺更是不靈敏,對此可以說是束手無策。
不過她曾經聽說民間對於離魂症有一個偏方,可以一試。於是她說道:“朱某也未曾見過這種事,不過遊曆江湖時曾經聽過民間有一傳聞。說一幼童外出遊玩叫人衝撞丟了魂,隻要其親近之人拿著他的衣物邊走邊叫他的名字,再等到雞鳴時敲門三下詢問他是否歸來,若有應答這魂就被喊回來了。”
她雖然這樣說但是卻不能保證,畢竟她這方法道聽途說又是如此粗糙,怎麼能比得上萬壽寺靠得住?
可是她也想要看看,這幾十年的萬壽寺中究竟能不能用這樣的法子召回一個少女不知丟失在何處的魂魄。
主持叫來少女身邊侍女,詢問她家小姐這幾日都去過何處。
侍女說:“我家小姐平日裡不愛出門,多是在家中花園走走,自從來了寺中就是在房間中抄經,或者是去後麵的玉塔旁繞一繞,那裡有幾株地湧金蓮她極為喜歡。”
幸好她記得清楚。主持立刻將這法子跟她說了,帶著她取了貼身衣物前去玉塔喊魂。
崔冉也一同前去。
玉塔其實並沒有修葺完全,還有塔頂沒有完工,平平的一截。這裡不止種了地湧金蓮,還有菩提樹和蘭花,鬱鬱蔥蔥一片,觀之令人心曠神怡。
侍女張開衣服,邊走邊高聲模仿她家小姐親近之人叫她乳名:“小滿,小滿……”
穀物漸滿,收獲將豐,這個少女的家人給她取了個很好的名字。
崔冉耐心等待,不多時那衣服竟漸漸鼓脹起來,猶如真的有一個人在虛空之中撞到衣服上,然後一點點穿起。
小滿被叫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