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隻色變了一瞬又恢複正常,正色問道:“朱兄,我問你,若你離功成名就差一步,你會輕易放棄嗎?”
崔冉看著蘇栩的麵容,他看起來依舊平靜,”可是眼神中卻露出掙紮,她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蘇栩見他不答,以為他是讚同自己,繼續道:“朱兄你看,你也不甘心。所以勸我回家一事莫要再提了。”
他是要金榜題名留在京城做大官的人,現在臨近鄉試怎麼能輕言放棄?
崔冉見他說不通,也不再多糾纏。她繼續閉目聽眾僧唱誦經文,在這朗朗之聲中總覺得內心得到了洗滌,比昨夜那群蟲子叫好上太多。
蘇栩卻坐不住了。朱興不知道蟲子是從何處而來,他卻有些許猜測。
這一切還要從三年前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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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蘇栩二十九歲,自他十八考上秀才,已經有十一年。
十五做了童生,十八成了秀才,這樣的他在十裡八村可謂是頂頂有名的神童。若是事情能這樣一直順利下去,他將會在三年後成為家鄉最年輕的舉人老爺。
可是天不遂人願,他的好運好像用完了。就如同那篇文章所寫,小兒仲永原本天賦異稟,可惜年歲漸長就泯然眾人矣。
有時他忍不住懷疑,自己的天賦能力是不是也已經在一次又一次的考試中揮霍殆儘?自己是不是天生就沒有出人頭地的命運?
可是他又不甘心。
他已經嘗過那些豔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滋味,也承擔著全家的期望,他已經被架到半空,不能夠再退縮一步。
但是家中實在貧窮,掏不出多餘的錢供他一個人什麼都不做隻在家中溫書。
於是他找了個活計做,那就是在村中學堂教孩子念書,平日裡他還會幫書鋪抄些書換錢,這樣一點一滴積攢起來,他家的日子也好過一些。
直到有一天,他的一個學生失蹤了。
那是個大約七八歲叫小滿的男孩,腦袋不是很靈光,讀書卻很刻苦。蘇栩見他努力,心中不忍,平時也要多關照他一些。
更何況這個孩子跟自己一樣,家境貧寒,拿不出足夠的錢來交束脩,多半是用上山捕的野兔野雞之類的東西來抵。
小滿爹闖入學堂時蘇栩正領著孩子們念詩,書聲琅琅戛然而止,莊稼人氣喘籲籲地推開門一臉焦急,他倉皇問:“你們見我家小滿了嗎?”
蘇栩聞言一頭霧水,他快速掃過屋中學生,在這一張張臉龐之中確實沒有小滿。
他原本以為那個孩子今天有事不能來,卻沒曾想是失蹤了?
對方見他搖頭,心中更加絕望,扶著門框搖搖欲墜,“今天一早他娘喊他吃飯,結果發現床上空空,前屋後院都找遍了,親戚鄰居也問過了,就是找不見人。”
他顯然是尋人時不斷高喊了小滿的名字,現在說話聲都極為沙啞。
“伯父莫慌,這學堂之中也許有他的夥伴知道他的蹤跡。”蘇栩安慰道,將人扶進來坐著。
好端端一個孩子能跑去哪裡呢?他絞儘腦汁回憶了一遍平日小滿的表現,都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這個孩子一直是勤勤懇懇,老老實實的,甚至乖巧到容易被人忽視。
於是他們隻能寄希望於這間屋子裡的其他十幾個孩子。
好半天都沒有人講話。就在小滿爹放棄準備換個地方繼續找尋時,突然有個小孩猶豫開口道:“那個……那個……先生,昨天小滿好像跟我說過他要去找狐仙娘娘。”
“狐仙娘娘?”蘇栩與小滿爹異口同聲。
他們村子及附近都有零星小廟,雖然香火不旺,但是皆是曆代傳頌的佛道兩家正神,從未聽聞有個什麼狐仙娘娘。
小孩被他們的反應嚇了一跳,捏著自己的衣角低頭不肯再說話。
蘇栩走到他身邊,攬著他的身子循循善誘:“不要怕,你再好好想想,他可曾說過狐仙娘娘在何處?”
被自己尊敬的先生這樣溫和地引導著,小孩不忍叫他失望。於是抬起頭來努力回憶,支支吾吾道:“我也記不清了,好像是在村後荒山上,對了,他還在那裡抓過兔子,好大一個兔子!”
小孩越說越肯定,那麼大的一個兔子他這輩子都難忘,當時小滿還說換了這個兔子,今年就好交學費了。
“對的對的,那孩子曾經抓回來過一隻兔子,我當時還氣的打了他。”小滿爹也很激動,他起身欲走,嘴裡不停地念叨。
小滿不知道從哪裡抓了隻兔子,拎起來幾乎有他半人高。可是他臉上身上露著的地方也被野草劃傷,深一道淺一道地滲著血珠子,因此他狠狠地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邊打邊罵他:“你這小兔崽子膽子大了,敢跑出去自己抓兔子了,天都黑了還不回來,萬一叫狼叼走了怎麼辦!”
打完小滿就哭了,小滿娘也抱著他哭,轉頭衝著他大喊:“這麼懂事的孩子你還要打他,你打,你打死了我們都彆活了。”
他那一巴掌下去也有些後悔,哆嗦著手掌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隻得長歎一聲跺了跺腳。他哪裡是怪他亂跑,是實在後怕,又痛恨自己沒有本事,要一個半大孩子出去抓野兔。
那時小滿哭得斷斷續續,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梗著脖子道:“我沒有亂跑,這是狐仙娘娘送我的……”
他恍然驚覺,原來那時他就認識狐仙娘娘了。原來就是這狐仙娘娘拐騙了他的孩子。
他怒火上湧,抄起學堂用來教育孩子的戒尺衝出門去,他要去後山找那個狐仙娘娘,看她究竟有什麼神通。
蘇栩伸手去攔他,卻撲了個空,沒辦法他看了看眼前的孩子,又看了看那個莽撞的男人,最後還是宣布今日的書先念到這裡,緊接著也跟著追了出去。
學堂就在村尾,轉過幾個彎就到後山。
後山山巒起伏,一片連著一片,上麵儘是些森綠的樹木,層層疊疊叫人分辨不清道路。一進後山蘇栩就緊了緊衣服,這其中明顯要比外麵冷上許多。
越往裡走越是霧氣彌漫,群鴉在枝頭盤旋,發出嘎嘎的不詳叫聲。再往裡走,就連烏鴉聲也聽不到了。樹木盤根錯節,鼓起一個個遒勁的根須,猶如蛇身。
蘇栩在濃霧之中仔細辨彆道路,他現在十分後悔一時衝動,單槍匹馬闖進後山。
可是當他原路返回,走了許久都沒見到熟悉的景致,他不由得慌了。
平日裡儘管少人來後山,卻沒聽說這裡麵這樣凶險,若是他真的迷失其中,怕是餓死也無人發現。
他心中一慌,腳步也跟著淩亂,徹底失了方向,走了幾步就被絆倒。
再起來時他聽到耳邊傳來潺潺流水聲。
有水!他喜出望外,有水就有出路,隻要沿著溪水他就能從這山中走出去。他連忙奔著溪水而去。
離溪水越近,土地就越濕潤,等到了眼前他卻有些驚愕。這溪水細細一條,竟然是碧綠色,上麵覆著一層厚厚的浮萍,猶如綠色的絲帶繞在山間。而在這絲帶的對麵赫然是一座紅色的小廟。
廟前一個渺小的身影,舉著戒尺,是小滿爹。
蘇栩將手放在嘴邊大喊:“喂,喂,伯父,快回來。”
小滿爹沒反應,一意孤行往裡走。
在他還沒走近的一瞬間,小廟就猛地張開門,像隻巨口一樣把他吞了進去。烏鴉又盤旋而至,落在廟宇頂端,向他直直地看過來。
蘇栩看到了那烏鴉的眼珠是紅黃相間的,鼓脹出來,他嚇得雙腿直哆嗦。傳聞長著這樣眼珠的烏鴉是吃過人肉的,激發了凶性連活人都敢攻擊。
他本不應當看這麼清楚,可他就是看見了!隔著一條小溪,他看見了烏鴉的眼珠。不對,也許是烏鴉盯上了他。
蘇栩想不到什麼,他轉身就跑,腳下磕磕絆絆,他連滾帶爬,不知跑出去多遠,也不知跑去了哪個方向。直到他聽不到溪流的聲音才鬆了口氣,仰倒在地上。
有黑色的小蟲子試探著伸出觸須,點了點他的手腕,又順著他的衣袖爬上了他的身體。它很小,動作極輕,蘇栩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根本沒有察覺到這一個小小的蟲子。
這時他眼中出現一張戴著草帽的臉,是一個村民,他朝他伸出手奇怪道:“蘇先生,您怎麼在這兒?”
他背後還背著一隻竹簍,裡麵放著果子和獵物。他手中握著竹弓和竹箭,是村裡的獵戶。
“我,我,我迷路了,一不小心就走進來了。”蘇栩擦了把汗,借著他的力量站起來。他此時極為狼狽,洗的乾淨的衣衫已經沾滿黝黑的泥土,鞋邊一圈綠色的汁液,額上儘是汗水。
“您說什麼呢,這是在山的外圍。”獵戶疑惑不見,他覺得今天的蘇栩真奇怪,沒有在學堂教學,也不在家幫工,倒是跑到這後山外緣,還說些自己聽不懂的話。
“啊,是嗎……”蘇栩也有些茫然了,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跑出來了嗎?
“蘇先生,這後山不是一般人能進的,現在太陽馬上落山了,您還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家人擔心。”獵戶繼續道。
蘇栩連連稱是,跟著這人走出了後山。
也許是在陰冷的山裡走了太多的路,也許是受到了驚嚇,還沒入夜,蘇栩就發起了高燒。
昏昏沉沉間他又見到了那座紅色的小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