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向前一撲,將整個衣服抱在懷裡,就如同把她的小姐也抱在了懷裡,拔腿就跑。不用人提醒,她就知道要趕緊把這衣服送回去。
到了藥師堂,她抹了把汗,把衣服蓋在小滿身上,等著雞鳴時分再叫她的名字。
這衣服剛一蓋上去就像活了似的蠕動,繼而僅僅貼在小滿的身上,裹出少女的輪廓。崔冉看著,忍不住有些彆扭,她見過典籍中貼加官的刑罰,怎麼此時見衣服如此糾纏少女竟有些相像?
越看越不對,崔冉上前一步掀開衣服,露出一張略有發青的臉,嘴唇也變得紫了。
衣服一離開立刻失去了活性,軟趴趴地耷拉著,崔冉神情嚴肅,看著少女呼的長出一口氣,睜開眼睛。
不需要喊魂,不需要等待雞鳴時分,小滿她醒了。
這跟民間偏方說的不一樣,可是誰又能說清這其中有多少謠言和偏差?
總之人是好好回來了,小滿將手搭在侍女胳膊上支起身子,她的眼神還有些迷糊,過了好久才恢複神采,大約是魂魄不穩的緣故。
“小姐可有什麼不適?”侍女惦念她的身體,搶先問道。
“月牙兒,我好像做了個噩夢。”小滿聞言一哆嗦,改搭為抓。
原來這侍女叫月牙兒,看著年歲也不大,此時就像小滿的姐姐一般護著她。緊握著她的手,一手攬著肩輕聲安撫。
人雖然醒了,卻不著急離開。長老又給她念了兩遍強健心魂的咒語。
崔冉聽著隻覺得難受,魔音入耳般令她想吐,於是匆匆離去。小滿想向她道謝都沒來得及,她隻好朝堂中其他人福了福身。
幾位長老和主持叮囑幾句,一臉寬慰地目送她離開。在門扇開合吹進的料峭冷風中,幾人漸漸僵直,表情動作一一凝固成了藥師堂裡的幾尊塑像。
小滿沒有看到,“朱興”也沒有。
小滿回了禪房立刻就換衣躺下,月牙兒想要燒些熱水伺候她洗浴,她卻格外緊張地拒絕了,並叫她退下隨意走動,不必在自己眼前守著。
月牙兒覺得她行為反常,隻道是被嚇著了想一個人靜一靜,於是就順從地離開。
小滿躺在床上,直直地盯著屋頂看,上麵刻滿了佛教經文,旋轉著進入她的眼中。
她有些害怕,也有些不知所措。看了好半天都沒有動靜,像個小僵屍一樣,隻有胸腹間微弱的起伏讓她看起來還是活人。
半天,她才翻了個身。
做了這麼久的孤魂野鬼,自己怎麼莫名其妙地上了個小女孩的身?
在萬壽寺遊蕩了這麼久,她早就不會被佛家金光所趨,也借機把自己魂魄鍛造得結結實實,意外的成了這世上的一個另類。既沒有被無常勾走,也沒有被佛祖打散,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待了許多年之後,突然有一天被一個叫月牙的叫來了。
更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她感受不到這具身體對她的排斥,這就意味著真正的小滿早就魂飛魄散了。
風一陣冷過一陣,她裹緊了被子,沒有半分重活一場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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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房之中,蘇栩剛剛合上書冊。
崔冉見他這幅專注模樣頗感意外,出了幾件怪事,他卻能如此沉得住氣,難道真是天生當大官的命?
“朱兄,你回來了。”他照常跟崔冉打招呼,問都沒問崔冉下午跟著小沙彌去做什麼了,也好像已經將自己身上的怪事拋之腦後。
“蘇老弟,你如此刻苦想必對考試已經頗有把握了吧。”崔冉說。她想起蟲子催蘇栩回家,便關心他的功課。
誰知一問蘇栩便有些喪氣,他眼中神采倏的熄滅,說道:“還差一些,今日我起了一卦,風地觀,堪堪能行。”
雖然喪氣卻不失輕鬆,至少不至於名落孫山。
崔冉也略懂些卦象,有些奇道:“如此好學,還有鬆懈嗎?”
見被她“戳穿”,蘇栩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之前的結果儘是些太過好的,因此我就有些得意忘形了。”
他倒是直言不諱,自覺胸有成竹就放鬆了些時日,可是再一翻書做過的文章都生疏了,所以才提起精神重振旗鼓。
崔冉點頭:“卦象做警醒倒是好事一樁。”
之後就閉口不言,揭了她白日貼在門框上的黃符,上麵朱砂暗淡,竟然是已經用過了的!
崔冉心道:原來鬼不識字。
就是不知這驅的是哪種鬼。
既然知道黃符有用,崔冉夜裡也能睡的安穩,她從包袱裡又翻出幾張貼著,還將一道平安符給了蘇栩。
蘇栩雖然嘴上說著不好意思,實則收的比誰都快。崔冉也沒不舍得,就等著看今晚是個什麼狀況。
夜晚來得很快,崔冉搖搖欲睡,咬著舌頭才勉強清新。蘇栩倒是呼呼大睡,沒有煩心事的樣子。
他在夢中囈語,口呼狐仙娘娘。叫了幾聲晚生後悔了又沒了動靜。
崔冉暗自思忖,蘇栩大約是跟個野神做了交易,狐仙娘娘給了他順風順水的好運,就要奪走他的性命。
這與朱興有什麼關係?難道朱興真是助他之人?用這些黃符和一本祛鬼的咒語為他消災解難?
可若是真的順利,她又何苦被拉扯到幾十年前的萬壽寺來。
想必是不順的,朱興或者蘇栩的執念盤踞在此,抓水鬼替身一樣抓到了她,若她完不成就永世不能回去。
在這個時刻,崔冉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叫溫升竹快來萬壽寺是不是害了他,若他也被卷進這件事情當中,該是什麼身份?
主持、小滿、月牙兒、蘇栩,還是這眾僧之中的一個?
崔冉頭疼的要命,她已經困過頭,又想這群爛糟複雜事,想也想不明白,又不能扯著嗓子說我是崔冉,溫升竹快出來我們一道助蘇栩仕途順暢官運亨通。
真是麻煩。崔冉心想。
而這麻煩還安然無恙,毫無察覺地閉著眼沉醉夢想。
風將門框上的黃紙吹起吹落,就如同有許許多多人從這旁邊經過一樣。他們等待著時機,要一口吞了這個岌岌可危的魂魄。
年紀大了就覺淺,崔冉一覺醒來天剛泛白,邊緣仍是青色的。
本以為平穩地度過了這一夜,蘇栩卻有了異常的動作。眼見他先是直挺挺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又下床光著腳往外走。
當他的腳踩在土地上的一瞬間,突然彎折了身體,手撐著地麵爬行起來。他剛開始爬行並不熟練,手向左腳卻向右,原地轉了半天差點將自己撞在門框上。
崔冉躲開他朝自己歪歪斜斜爬過來的身體,一腳踢在他手腕腳踝處,隻聽得哢吧一身,手腕腳腕脫臼,腫起來一個大包,他也終於癱倒地上不動了。
剛躺下,蘇栩就醒了。他先是痛呼一聲,又演變成連續不斷的哀嚎,嚎著嚎著因為冷打了個哆嗦才徹底清醒。
眼珠一轉看到崔冉,又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色單衣,一時想不通這是怎麼一回事。
“你學蟲子爬叫我打斷了。”崔冉抱著胳膊無奈道。
這次倒是沒有奪他性命,就是行為怪異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失足滾下了山坡摔個半死。
蘇栩瞪大了眼,他聽了蟲子兩字冷汗刷的出了一身,哆嗦著說:“什麼樣的蟲子?”
語氣中還包含希冀。他並不擔心被附身,卻擔心蟲子的模樣。
“昨日那種。”崔冉回道。
先伸出腿,後翻身然後滿地亂爬的樣子,跟那種軟殼的黑色蟲子一模一樣。
“你好好想想做了什麼事吧,”崔冉扔下一句話轉身離去,“免得日日被怪事驚擾,也連累我睡不好覺。”
她要激他一把。
蘇栩果然愣住了,他臉上神色複雜,眼中流露出一抹掙紮。朱興不知道,主持也不知道,甚至他家人也不知道,他跟狐仙娘娘做了交易。
狐仙娘娘為他指點迷津,趨吉避凶,是要付出代價的,這代價越來越多,也來越重他現在難以承受了。
可是鄉試在即,他沒有辦法放棄,隻有咬牙堅持,橫豎他沒有死不是嗎?
於是他選擇不作回應,隻要再堅持三天就好了。這麼多年他都熬過來了,還能熬不過這三天嗎?
隻要他提前算一卦就好了,趨吉避凶,若是今晚凶他就捆住自己。
崔冉不知道他心中下了這樣的決定,正走向藥師堂。她總覺得藥師堂不對勁,想要今日再去看一看。
剛靠近藥師堂最後一個彎角,突然撞上一個人。那人踉蹌著後退幾步才穩住,原來是月牙。
“朱大人,”月牙對這個昨日救了小姐性命的神秘術士記得深刻,她站穩就趕忙叫住他道,“我家小姐不對勁。”
崔冉奇道:“哪裡不對?”
月牙定了定心神,說:“我自小便跟著小姐,知道她的脾氣性格,她愛乾淨每晚都要沐浴,可是昨夜卻沒有,小姐從不喊我月牙兒,她嫌舌頭繞,都是這樣喊…”她模仿了一聲,若是仔細分辨依稀能夠聽出不同。
崔冉越聽越覺得嚴肅,喊魂喊來了彆人,那原來的小滿豈不是成了孤魂野鬼?
不,不對。
小滿也許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