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栩腕上的血已經止住了,可是崔冉耳邊卻一直圍繞著水滴的聲音。滴滴答答,若有若無,擾得她難免焦慮。
這聲音並非是從蘇栩身上傳來,也不是在房間內,她豎起耳朵仔細辨彆,應當是在屋外,就像有零星小雨敲打在房簷窗欞之上。
可是窗外並沒有下雨。
崔冉嘗試掐訣,卻發現自己在朱興身上根本使不出法術,而且也變不回真身。她有些無奈,隻得一邊盯著蘇栩一邊開窗。
她隻打開了一條小縫,從縫隙中她看到有一團蠶豆大小黑色的影子落在窗台上,滾了一圈滾到地上。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一瞬間劈裡啪啦掉了一地,有些沒有滾落的慢慢伸出細細的肢節找準支點翻轉過來,來回爬動著。
崔冉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一片,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些東西看起來又似螃蟹又似蜘蛛,蜂擁著就要朝屋內爬來。
她眼疾手快關了窗。
蟲子還沒有放棄,前仆後繼地衝上來,結結實實地撞上薄紗,暈出一片片綠色的汁液。撞擊聲就是她剛剛聽到的“雨聲”。
崔冉看著自己胳膊上豎起的汗毛沉默,她沒想到萬壽寺作為佛門清淨之地竟然有如此多的怪蟲。這種蟲殼軟而黑,看起來沒有什麼殺傷力,但是突然成群結隊的出現也值得她提高警惕。
過了一會兒,撞擊聲漸漸停止,崔冉卻不願再開窗,床邊的刻漏提示她已經快到卯時,天馬上就要亮了。
又過了一個時辰,外麵依舊天色昏沉,甚至沒有半分變亮的征兆。
崔冉沒辦法,這萬壽寺有蹊蹺,今夜恐怕沒有那麼容易度過,她隻好又打開窗舉著油燈向外看去。
窗紗已經被染成綠色,遠處還隱有蟲鳴,崔冉探出頭去,觸目所及之處皆是一層厚厚的蟲屍。
她神情麻木,心中忍不住暗罵,這都是什麼鬼東西!
蟲鳴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從雜亂無章漸漸地變得規律,繼而崔冉竟從其中聽出了熟悉的音節。
這群蟲子在模仿人說話。
崔冉閉上眼睛,仔細分辨,將斷斷續續的音節拚湊起來,組成了一句話。
“考取功名,早日歸家。”殷殷切切,接連不斷,在萬壽寺中盤旋回繞。
崔冉一頭霧水,這群蟲子難道是奔著蘇栩來的,他們是一家人?蘇栩是個妖怪?
她再看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蘇栩,眉清目秀,雖然臉色青白但確實是個活人。若是妖怪,受到重傷時人形則難以為繼,如此看來蘇栩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
蟲子還在“說話”,甚至崔冉發覺壓根不是天還未亮,是蟲子遮天蔽日辨不出日光,就連寺中雄雞也被迷惑,不曾打鳴。
崔冉想了想,從木櫃中找出蘇栩的換洗衣服,披到自己身上重新走回窗邊看著衝著天上的“陰雲”回應道:“知道了,等我考取功名,必定早日回家。”
此話一出,蟲鳴漸止。蟲群潮水一般退去,遠處傳來嘹亮的雞鳴,朝陽猛地跳出,給萬壽寺披上一層熹微。
天亮了。
崔冉抓緊身上的衣服,打了個嗬欠。她已經不是妖身,淪為普通蹩腳術士,苦熬一整晚此時已經困的有些頭疼。
“朱兄,你怎麼穿著我的衣服?”有一道疑惑的青年聲音從身後傳來。
崔冉轉身看去,蘇栩已經醒了。他的嘴巴蒼白乾裂,說話也有氣無力的,就是眼睛依然純淨明亮。
“哦,夜深了有點冷所以借你的衣服禦寒,希望你彆介意。”崔冉把衣服脫了,隨便找了個理由。
“你昨天為什麼自殺?”既然蘇栩醒了,她單刀直入問道。
“自殺?怎麼會!我為什麼要自殺,我還要參加鄉試。”蘇栩顯然比她更驚訝,好像她在開什麼不合適的玩笑。
崔冉見他不信,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說道:“你看你的手腕。”
蘇栩目光移向手腕,那上麵纏裹著厚厚的一層草藥,再看地上,乾燥的灰色石磚上印著一塊紅褐色印記,那是昨天他的血滲了進去。
他昨天真的自殺了?
蘇栩大驚,他因失血而蒼白的臉又白了一層,白的像個死人,他舉起手來盯著,好半天才乾笑兩聲道:“哈哈,朱兄,這是你的玩笑吧,其實我根本沒自殺,是你趁我睡著在我手上敷了藥又假裝地上有血……”
他語無倫次,連自己都不信。
“我沒事捉弄你乾什麼。”崔冉說,“昨天我睡到半夜聽到流血聲,一看你的手腕已經被割開了,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來,說起來你還欠我一條命。”
蘇栩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再難支撐起這個笑,嘴角耷拉下來,一眨眼,眼中有淚珠滾落。他抑製不住自己內心的恐懼,哽咽起來:“朱兄,這是怎麼回事啊,好端端的我怎麼自殺了,是不是有什麼東西附了我的身,你要救救我啊。”
他想從床上下來抓崔冉的手,卻沒想到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冰冷的地麵讓他更加害怕。整個人有如水中浮木,淒惶地看著崔冉。
在他眼裡,朱興這個其貌不揚的落魄中年男人在此時竟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你相信我?”崔冉卻有些玩味。蘇栩的態度很奇怪,他對這種事接受的很自然,從莫名的自殺聯想到了被鬼附身,又從被附身想到向他一個不知名的術士求助,而不是求神拜佛,這每一步都讓人出乎意料。
“你我素不相識,你怎麼會相信我?”崔冉前進一步,把蘇栩從冰冷的地麵上拉起來。
“我……我……”蘇栩不再哭了,他支支吾吾,眼神遊移,“出發之前我去家裡寺廟求了簽,簽文說我此行多坎坷,命如風中殘燭搖搖欲墜,如遇貴人則能轉危為安得償所願。”
所以他才會在主持說寺中空房不多需要有人跟彆人同住時主動站出來。現在結合他莫名自殺的怪事,還有朱興術士的身份,他便更加堅定的相信,此行的貴人就是朱興!
世上奇人多是大隱隱於市,其貌不揚的,朱興也是如此。他看起來孤僻難處,長得又普通蒼老,卻在兩人同住時安然無恙,不是貴人是什麼?
“我不是你的貴人,無故自殺這件事你還是要自己想辦法。”崔冉拒絕了他。
雖然朱興有黃紙朱筆,可是她卻不會寫這種令人恢複記憶或者掌控身體的符。更何況昨夜那群蟲子是因蘇栩才找來的,若是她大膽推測,應當是蘇栩的血將它們招來的。所以他一定還有很多事瞞著他,什麼簽文貴人多半也是假的。
聽到了崔冉的拒絕,蘇栩的臉色未變,他隻舉著袖子擦拭眼臉上未乾的淚,一派淒慘模樣。朱興不願幫他也是人之常情,牽扯到一人性命,尋常人都不願意趟這渾水。
隻是他心中惶然,實在想要抓個人依靠。若是今晚他又突然失去意識自殺怎麼辦?昨晚是割腕,今晚又是什麼?朱興救他一次還能救他第二次嗎?他不過是個普通的貧窮學子,為什麼會被這種怪事纏身?
這些問題一股腦的朝他湧來,叫他忍不住又是眼角一酸。
此時巡照僧敲響了報鐘,緊接著大鐘響起,餘音繚繞,共鳴一百零八響,眾僧要起床了。
小沙彌也敲響了他們的房門。他剛一進來,就見到蘇栩這般淒慘模樣。
“蘇施主因何事如此傷心,你的身體還很虛弱,萬萬不可如此難過,以免傷了元氣。”小沙彌見他雙眼通紅,連忙勸慰。
“小師父,我可否見一見主持?”蘇栩沒辦法,隻得將希望寄托在主持身上。聽聞主持是德高望重的高僧,也許能夠看出他身上的問題原因。
“蘇施主真是對不住,主持正與各位師傅商討大事,暫時抽不出身來。”小沙彌充滿歉意道。
最後一次希望也破滅,蘇栩手腳冰涼。
“小師父可曾看到門外一地蟲屍?”崔冉卻注意到小沙彌鞋邊染上了一圈淺淺的綠色,於是問道。
“朱施主已經見到了?”小沙彌本想瞞著她,畢竟這事實在怪異,可是崔冉問起他隻得如實相告,“今早起來便發現寺中滿地蟲屍,主持恐有大事發生,已經召集各位長老一並商討。”
“蟲屍,什麼蟲屍?”蘇栩反應卻很大,他幾乎是驚跳起來。
“蘇施主可隨我來。”小沙彌向他示意。
兩人走出門,門外已經有許多僧人正在打掃,他們用鏟子將地上軟塌塌的蟲子屍體鏟起來堆在一起。隨著他們的動作,綠色的汁液被擠出來,汩汩流出,猶如一道綠河,蜿蜒著繞過萬壽寺。
蘇栩看著蟲屍,久久沒有說出話來,他眼中劃過一絲恐懼和難以置信,好半天才恢複如常。
“這……這些都是蟲子嗎?”他看著那一座座小黑山丘,震撼道,“這麼遠,它們是如何過來的?”
他後半句說的很輕,沒人聽到。
崔冉也被震撼住了。
她曾在破廟之中見過老鼠到處亂竄,也在灶台上見過蟑螂四下奔逃,卻沒見過這樣的數量眾多的蟲子,安靜的死在她麵前。
它們仿佛隻是來“說”一句話,可惜那個本來該聽到這句話的人卻昏迷不醒。
鏟了蟲屍,眾僧才一同前去大殿禮佛。蘇栩不敢一個人待在房間,巴巴的追在眾僧後麵。他聽到唱誦經文的聲音心中才能短暫安定一些。
崔冉也跟著他,想了想才對他說:“蘇郎,昨日那些蟲子似乎是來找你的。”
蘇栩本跪坐聽經,聞言猛地抬頭,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崔冉眯起眼睛,緩緩道:“蘇郎,它們叫你早日歸家。”
蘇栩額上滲出豆大汗珠,他眼下一片青黑,已經不複剛來時的年輕清俊。此時此刻,他才更像一個三十二歲的屢試不第的失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