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呼喊,算是十分恰好地為長樂解了圍,她如一陣風般刮了出去。
剩下人也在身後跟著。
她對來人依稀有印象,是楊藥師從京師過來時,帶的眾多弟子之一。記不得他名字。
這小弟子見到有人從舊廟中出來時,才略微鬆了口氣。
長樂見他年紀比自己還小幾歲,懵懵懂懂的,又孤身一人,手上拎著件小包裹,想是壯著膽子走了好遠,也不知如何才找到這裡的,便問他道:“何事?”
小藥師一口脆生生的京師口音:“師姐,這是辛夷大師兄囑咐我送來的東西,他說廟臨珀穹湖,風大,會冷,你定然用得上。”
這件衣服來得及時,雖是搶了賀蘭澈的好意,卻不至於讓他也受凍,最要緊的是——替長樂解了圍。
還是辛夷師兄想的周到。
長樂收了衣服,很快披上,見小藥師還不走,還在廟門口張望。
“就為這個?你還有彆的事嗎?沒事就快回去。”
長樂師姐果然和她們說的一樣不好相處……
小藥師心裡暗暗吐槽,卻又看了一眼廟內,對門後的情況流露出擔憂,眉頭幾蹙,似乎是下定了好大一番決心。
他開口道:“我……我是楊藥師原本在京醫署司帶教的,藥師吩咐我,今後要一起來舊廟,讓我問問師姐行不行。”
“不必,回去吧。”
長樂沒帶絲毫猶豫就回絕了,她本心想著放著鄴城的免費勞動力不用白不用,像這樣的帶教期小師弟,多的不會,還有感染的麻煩,莫不如就待在義診堂隨其餘黃衣師姐們打個幫手,也免得來這裡添亂。
“師姐……我,我想留在這裡,那邊劃的雜事用不上我,我若是不留在這裡,可能回京師,沒法轉正……”
小師弟言辭懇切,還怯生生的,看來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氣才開口。
長樂凝思片刻後,給他留了一句,“今晚用不上你,先回去吧,明日早些和你師父一起來,沿途將患者看護好,莫要遲了。”
等她重新披上辛夷師兄送來的大氅,再轉進舊廟時,精禦衛已經開始收整起來了。
一個驅趕蝙蝠,另一個舉著燈。
晉國有句老話說得好,老天奶為你關了扇門,就會為你破一扇窗。
長樂雖為血晶煞這賤蠱關了痛覺和味覺的窗戶,視覺和聽覺卻還靈敏一些。但或許也不是血晶煞的功勞,她猜想,可能自己常年在穀底流浪煉出來的呢?
總之,長樂視力極好,一眼便瞧見了有隻倒掛蝙蝠的小蝙蝠藏在房梁後麵,巋然不動,他們也如無頭蒼蠅般東一下西一下的驅趕著,根本沒看見藏著的這隻。
蝙蝠們自然也對這些不速之客很苦惱,明明祖輩在這溫暖的屋子裡生活世世代代,今朝有賊人一進來便開始點燈鬨火,雞犬不寧,這道理又和誰說去?
真是令蝠無奈。
因而,它們極不配合,也在廟內東一飛西一回,就是不肯走,鬨了半晌。
“你莫怕,長樂,這些蝙蝠雖長得醜陋,卻是胎生,不算極毒的毒蟲,你到旁邊歇著,我一會兒就將這裡驅趕乾淨?”
賀蘭澈亦加入驅蟲的隊伍,他似是準備著要拿出什麼昭天樓的新型機關。
長樂倒是不怕,隻覺得麻煩死了,蘭花指將袖中的銀針捏了又捏,若非顧及他們,幾招之間,殺了便是——這實戰經驗自己實在太足。
再簡單一些:自己將手掌一割破,那血晶流出來,滴一些到風口,要不了一刻鐘,這些蛇蟲鼠蟻全都得退散。
隻可惜在人前,這些法子全無用武之處,冷眼瞧著他們一通忙活,扮演著“女子本弱”的模樣。
是啊,這世間,往往是默認女子嬌弱,男子陽剛,男子要保護女子,女子要接受著“被保護”,有些事是真的保護,有些事卻又再借著“保護”之名攫取資源。
當然,她此時說的不是賀蘭澈,他這人的心性有時一眼就能看透,但凡這裡站的是那位敲更的老頭,他也會竭力安撫的。
“阿澈,你在忙著做什麼?”
季臨淵此時揣著手,站在廟宇神像下,如戰場上發號的施令官,每個戰場都需要一位這樣的人來壓陣,威風凜凜。
賀蘭澈終於搭好了他懷中的木架,再用他袖中的銀絲縛住,朝廟宇中放飛了起來。
“你費什麼功夫?直接袖箭殺了便是。”
見他不答話,季臨淵又催促道。
“大哥,這些蝙蝠雖惱人,卻無過錯,你稍等我一些,快好了!我將它們暫時趕出去。”
若是玄奘法師西天取經之路,遇得到賀蘭澈,當和他很是投契……閒話歸閒話,季臨淵隻得作罷,他這弟弟一向來都是這樣,有些懷仁,不過也好,不耽誤大事的情況下,他通常由著他去。
那隻木鳥放飛之後,翅羽機關“咯咯”作響,飛了一陣,翅羽所震之聲愈發高昂,由尖銳轉嘯鳴,漸漸便不為人耳所聽了。
隻消這幾聲功夫,蝙蝠似乎感到煩躁不適應,也不再與眾人兜圈子,徑直往窗外安靜的夜幕中飛了去,一批離去又跟著一批。
這木鳥在廟宇屋簷中所有隱秘之處飛了一圈,才發現蝙蝠數量遠比他們驅趕時要多,除了蝙蝠之外,飛蛾也不少,再接著的便是蜘蛛,被賀蘭澈的木鳥吵得不行,隻能舉家搬遷,想來若有人能聽見它們說話,應該是罵罵咧咧的,恐怕還會狠狠啐一聲:這些昭天樓砍腦殼的狗偃師!
慢慢出去的東西越來越少,再接近消失後,舊廟內似乎連氣味都清爽了很多。
感覺差不多了,賀蘭澈便收起木鳥,又重新拆散了,收入懷中。
季臨淵正欲發話,卻被賀蘭澈率先打斷,那聲音有如月光下緩緩流淌的小溪,輕柔舒緩,如涓流撫手,帶著一絲磁性,“放心,隻要有我在,定會護你周全。”
那站在暗影中的少女,看不清麵容神色,雙手交叉抱臂,不置可否。
悉數“恐怖東西”被趕了出去,此時精禦衛已經開始收整廟內的雜物,這些活倒是撇脫,一路丟了便是。
就是那高台神像下的可怖佛容,倒塌在地,隻剩半顆佛目的眼珠在燈火照亮下,惡詭非常。
長樂直視著那殘佛,卻看見佛像之後有一根又粗又長的灰影蠕動……
影子投在佛身後的影壁上。
像一條大蛇!!!
縱是身經百戰的精禦衛們,也冷不丁被嚇一大跳,有一個離得近的更是驚呼出聲。
對蛇的恐懼來自人的本能。
說時遲那時快,季臨淵與賀蘭澈轉過頭的功夫,長樂神色驟變,瞳孔驟縮,已經一個飛身往那蛇影躍了過去,那一瞬間,手心便滲出了薄汗。
幾乎是出於慣性,右臂如閃電般抬起,袖中三枚捏了又捏的銀針,此時裹挾著破風之聲,雷霆萬鈞之勢,在眾人眼前一閃而過,直直射入那大蛇的“七寸”。
什麼也沒發生。
眾人惶惑的樣子才剛平熄滅,隻見長樂重重的出了一口氣,複而蹲倒在地,調整呼吸。
她以為,又在夢裡。她以為,又在做噩夢了。可是這下意識的岀針卻十分真實,有那麼一個恍惚間,她以為自己還在蟒川……還在靈蛇蟲穀。
“長樂……”
賀蘭澈慌忙把手裡的爛木頭黴蒲團全部踢飛——他本來正打算丟出去的東西,趕緊來到長樂身邊。
此時眾人都處於驚異之中,方才那身影如鬼魅般一閃,使出一手銀針暗器,如流星趕月,整個過程隻在瞬息之間完成,精準極了。
這真是那位女神醫嗎?
“嚇到了嗎?你沒事吧?”
長樂此時還蹲在地上,賀蘭澈也顧不得許多,他拉過她的手,試圖傳給她一絲溫熱,卻不知道她接收不到。他能摸到她掌心冰涼顫抖,於是掏出一張小絲帕來為她擦乾手心的薄汗。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啥要擦,隻覺得這樣好像她會舒服點。
縱是平日裡,季臨淵與她互嘲鬥嘴,此時出於君子之風,也不屑對恐懼之中的人落井下石說風涼話。
她好像是被嚇到了……吧?
“沒事的,那是一根大麻繩子,喏——你看,”季臨淵甚至都提燈走過去,親自將那根繩子拖出來,照給她看,“應是用來堅固佛像,沒事的,不是蛇。”
季臨淵站在佛像前的投影,更將鶴絨大氅的高大身子映成了一隻——大烏鴉,還是修煉了上千年,會走路的那種。
燈光下,長樂那原本就白皙的麵容,此刻潮紅無比,能看出她方才氣血上湧過頭。
“我……少主,我在收繩子,對不住大家……”
確認了是繩子的一場烏龍,那佛像後差點被射殺的精禦衛也是一臉驚魂未定的走出。
“罰不罰你,長樂姑娘說了算——”
季臨淵哄著,一個眼神,闖禍的精禦衛便垂著頭往長樂那裡走去,才走到一半,長樂給出一個手勢,示意算了。
“繼續收吧。”
她自己去撿起那些爛木頭黴蒲團,撞開賀蘭澈,倔著一張破碎又棱角分明的小臉,往破廟外走去。
“季某不知,長樂姑娘竟有如此好身手。”
她沒理他。
利落出去,丟了所有東西,又利落回來,那張臉又恢複了平日的容色,抬起一雙極其認真的杏眼盯著季臨淵。
“藥王穀旁邊便毗鄰蟲穀,蛇蟲鼠蟻多的是,我從小就怕蛇,怎麼?不可以?”
“可以。”
季臨淵不知為什麼,此時也盯著她那雙眼睛,一雙普通得再不過的杏眼罷了,多得隨便就能在街上找出一營。
隻是他被她那眼神中藏著的東西給吸引住了,也不顧他的好弟弟就在身側——此時賀蘭澈十分怕他倆又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