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舊廟湖畔的路上,清夜掛月,因著街道無人,倒春寒的冷風陰瑟瑟的。
這還是長樂到鶴州後,為數不多的出門時候。
濟世堂門口四通八達,隻有一位敲更人為他們一行引路。
說是到舊廟就轉“兩條街”。
第一條是濟世堂拐彎過去後的一排商鋪,因臨近子時,大多都遵循宵禁收攤,十分冷寂。
“賃驢鋪。”
“香燭鋪。”
敲更老頭,提著一頂舊紙燈籠,領著他們路經身側緊閉大門的商鋪,昏黃如豆的燭燈映在門匾上,引得賀蘭澈念出聲。
“好冷清。”
話一出口,周遭的人都這麼覺得。尤其鄴城的人更不習慣。
“他們有宵禁,我們卻沒有,像這個時間點,咱們城中還熱鬨呢。”
鄴城沒有宵禁,再早些年,能追溯到第一任城主時候,可稱得上夜不閉戶。在世外桃源呆久了再回晉國,不免四處都冷冷清清,賀蘭澈很不習慣。
季臨淵點點頭,認同道:“地方大了是這樣,既然盜竊滋事管不過來,索性一刀切斷,都禁了。”
“我記得京師城中會有武候衛執夜,專抓咱們這樣的可疑之人,怎麼今夜走得倒一帆風順?”
賀蘭澈問道。
說來也確實是奇怪,四下無人,宵禁後按理說是不可以再出門活動的,除了“公事急事疾事”需要在哨口處換出行文牒——但顯然長樂根本就沒有準備這個東西。
也沒有看到執勤的官來盤問他們。
“公子們不知道,剛剛咱們路過那麵攤,吃麵的就是鶴州的武候衛,不會管咱們的,咱們走吧。”
“為何?即便看著我們不像本國的裝束,也不管?”
“不會管的,嗐,看見前麵的這位姑娘穿著藥王穀的衣製,就更不會管咯!”
白日裡,有心思的官衛都去守義診,掙夠了官績,自然晚上不會再出來了。
隻是這句,不敢說。
“公子們——似是,鄴城的人?”
那敲更的更夫轉過頭來,亮著一雙精光的眸子,豔羨的看著這兩位,皆著錦衣華服,都在月下反光。
一位通領內繡暗金紋,錦輝熠熠;另一位衣腳處閃爍細碎水波銀線,似星河傾落。
他夜夜打更戴月,十年的工錢,也買不起一身。
“是。卻也不是。”
銀紋公子答的話,他沒什麼架子,溫和極了。
“要有什麼時候,咱也能去得起鄴城看看,可就太好嘍——”更夫唏噓。
“伯伯,為何這麼說?”
“害,我家窮,我呢,又沒有一技之長,能乾更夫已經不錯了。這打更的活,公子彆看著清閒,還有些搶手呢。”
更夫清了清嗓,接著道,“但收入實在低,勉強糊口罷了。就彆說去鄴城玩一趟的路費,光是去打點那些通關文牒,也給不起。”
賀蘭澈一時語塞,也不知該說什麼,就安慰他道,“總有……總能有機會的。”
其實更夫也未必就真想去,隻是看這兩位公子新奇,又帶著一隊子凶巴巴的護衛,想來身份不凡。
“鄴城有多大?”
“兩個鶴州那麼大吧。”
“謔——那真有些大。那傳聞說鄴城,遍地都是黃金?”
“倒也不是,不過鄴城確實處處都金燦燦的。那裡飛簷喜好用鎏金雕花,牆壁上喜愛掛金絲掛畫,地磚則愛用細磨的澄漿質地,再倘白了墁砌,所以才看著四處都金碧輝煌。”
“哦——公子說的,我也聽不懂。”
他想,這位公子言語間都極為專業,應該在鄴城乾過高級泥瓦匠!
這話題,長樂不感興趣。但她倒也聽著賀蘭澈與更夫大哥你一言我一語的聊著,在這清夜裡顯得尤其聒噪。
聊了又大半天,從鄴城修房子聊到買房子,聊買房子要掙錢,再聊到如何從晉朝到鄴城經商掙錢,最後又聊到鶴州買房子,這條路都還沒有走完。
繞是季臨淵保持著他那高貴自矜又神秘的身份,不願參與話題,此時走累了,走久了,也忍不住開口問道:“說是到舊廟要兩條街?如今一條也沒走到底,另一條還要走到天亮不成?”
長樂冷笑,嗆他:“畢竟地方大了是這樣。”
這條路狠狠走了有兩炷香的時間不止,才轉到另一條街,說是“街”也太抬舉了。實際是一條蜿蜒曲折又荒蕪萬分的小徑。
走得季臨淵越發窩火,隻恨沒有選擇牽馬,發問道:“還需多久?”
更夫隻說,快了快了。實則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到了湖邊,隱隱能看到前方有一座遲暮的廟頂,在昏黑的水波輝映下,顯得搖搖欲墜。
走進立定,又照清楚廟外牆皮已經大片大片地脫落,爬滿了墨綠色的青苔。斑駁的朱漆大門半掩,內裡若隱若現的粗糙土坯寫滿了——不歡迎。
那七名精禦衛紛紛不知從哪變出人手一隻的火折子來,點進一筒銅台底的琉璃壁燈中。
夜色如墨,燈火則不甘示弱,齊刷刷亮了一排,突然照徹了黑暗。
“你……你們既然有這個,怎麼不早把它點上?”
打更的老伯吐槽道,瞠目自己手中提著的那隻小燈籠,火光豆子一樣大,像是隨時能被一腳踩死,顯得尤其寒酸。
“這不是宵禁夜,怕顯得太張揚嘛。”
賀蘭澈安慰他,卻也從袖中拿出一份一樣的,雙手遞到老伯手心,再握住他的手,讓他安心收下。
“這是昭天樓的夜燈,您以後走夜帶著它,就不怕黑了。今晚先謝過老伯您為我們帶路,您原路回去要小心。”
“昭天樓——你,您就是天水小魯班?”
“不,我是他孫子。”
怕他們又要聊起來,長樂想將賀蘭澈打斷,又覺得這事應該讓季臨淵自己來操心。
她便不再等他們,一推門軸,發出萬分嘶啞難聽的吱呀聲。
鋪麵而來的就是滿麵陰涼潮濕的黴風味,撕爛了本來牢固萬分的蜘蛛網,這動靜起碼要驚醒一整個蜘蛛家族。
“長樂,等等我。”
賀蘭澈連忙趕上前去,想護住她。沒成想她那張倔強的小臉比這夜風還冷,比這黴濕之地還陰。
倒是很冷靜,示意著讓自己和她保持距離。
等精禦衛簡單在舊廟中的東南西北四方位立定站樁後,整個廟內都被照亮,橫梁上也全是蜘蛛網,屋頂還破了幾個洞。
高台上隻有一座佛像,殘缺破敗,金身早已不知何年何月就被偷鑿了,臉上的表情也模糊難辨,在時間的侵蝕下失去了往日的威嚴。
繞過佛像,是後院的小院子,整個廟也就這麼大了。滿院空曠,都是雜草,石板路殘缺不全,扭曲的指引到後院最後一張破牆處,被鑿開了一個大洞。
賀蘭澈點著燈,往那麵破牆處走去,牆上似乎在很多年前畫了彩繪,他不禁伸出手去撫摸,曾經的精美壁畫已經模糊不清,隻留下了一些隱約的痕跡。
沒一會兒功夫,整個舊廟的情況都已經摸清楚了。說是“舊廟”,都算官府太謙虛了。
“貴國官府的辦事能力,真令季某大開眼界。”
此時最惱怒的是季臨淵,他一身鶴絨立在雜草間,像一隻成精的大烏鴉。
但凡這事是他鄴城底下辦出來的,應該要笞軍棍八十都不為過。
這整修的難度超過了季臨淵原本的預期,此時隻覺得還好有自己的義弟,幸好帶了自己的義弟。該是他大展身手的時刻了,他劍眉一挑,往賀蘭澈那邊望去。
他看完了那些殘破的壁畫,又圍攏在長樂的身邊,嘀嘀咕咕的。
幾乎是咬著牙,他往那兩人身邊挪動,縱是握慣了長槍大刀的鐵血手腕,也分外害怕踩中哪個不恰當的地方,萬一驚起一些蛇蟲鼠蟻。
不知道哪位精禦衛踢動了一塊石磚,一聲悶響後,廟簷上響起了幾聲細微尖銳的吱吱聲——像是蝙蝠。
果然,那幾隻蝙蝠倒掛在屋簷下,翅膀緊緊包裹著身體,似乎隨時都會飛起來。它們的眼睛閃爍亮色,和破牆大洞外近在咫尺的湖麵一樣,泛著幽幽的藍光。
“這湖邊風大,牆又破了,漏、漏風,遮不住風的。你冷嗎?我將披肩脫給你,可好?”
自己的義弟說的話,又讓季臨淵氣出幾分心頭火,他看著賀蘭澈就在不遠處準備脫大衣,卻被長樂拒絕。
她拒絕,他就再邀請,她再拒絕,他再邀請。
而他卻在這裡擔憂明早能不能如期做完這討厭的工程,一個鄴城人,在這裡操心他們的民生問題……無論哪個原因,季臨淵都已經火冒三丈。
長樂就穿著那身藥王穀的青衣醫袍,柔軟光滑的質地,被她的腰肢勾勒得恰到好處,風拂動,裙擺飄逸的褶皺如同盛開的花瓣,又似是流動的水波。
此時看不清她的眉眼,隻覺得她溶在著殘枯爛地裡,也如一幅流動的畫卷。
注意到被凝視,長樂側過臉。白日春意暖,自己穿著一件單衣也和眾人一樣。
但此時湖邊風尤其冷,眼前的兩個高大男人都穿得較厚,自己沒考慮到溫度,來的時候就穿著單衣,等他二人都體會到寒風後才回過神,自己穿著這麼單薄,卻不冷……
但其實,賀蘭澈裹著的這件外裳十分小巧,因未使用完整的動物皮毛,避寒能力也並不強。
他說話時本就凍意明顯,但許是太擔心自己冷了,便執意要像君子一樣,先顧著他。
此時他的眼睛在這昏黑之處,亮晶晶的,莫名讓人感覺安全萬分。
她確實感覺不到冷,卻更不想暴露,則猶豫片刻後,準備接過賀蘭澈的外衣。
正巧此時,舊廟大門外傳來了一聲瑟瑟發抖又強撐膽色的呼喊:
“師姐——師,師姐!長樂師姐——有人嗎,有人在裡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