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對視了良久,季臨淵朝她微微俯身。
“不過,姑娘的身手,竟然藏得如此隱蔽,難道也是以前殺蛇練出來的?”
長樂笑了,勾起的嘴角嵌入左半邊臉,給了他一個嘲弄的表情,像是在嫌他蠢。
“我是醫師,你忘了?藥王穀的人,麵對世間形形色色的病患,求生的,求死的,什麼態度都有,練習一些防身之術?怎麼了,不可以?”
季臨淵點點頭,挑眉,往後撤一步,抬手示意精禦衛也繼續忙活,才回她一句:
“倒也合理。”
其實這話也並非長樂胡謅,藥王穀以往有晨操,還作為課業考核。
各個醫師除了考核五禽戲這類健體操以外,還有一門使“梢子棍”的功夫。
這功夫和少林寺有一些關係,老藥王自己加了些穴位通達的招式,又不知從哪裡搬來的連枷,一棍雙節,每把之間有索鏈相連。
多年前,楊藥師還沒搬出藥王穀,就喜愛在集體晨練“梢子棍”時,為大家吹洞蕭伴奏……
也彆看辛夷師兄平時好說話,對誰都“以和為貴”,作為藥王穀的首席大弟子,他實際是“梢子棍”的帶練——即站在隊落最前麵,做為招式標準的人。
長樂解釋一通,似乎是打消了季臨淵的疑心,但見他一番“質疑”之後,負手而去,她卻覺得有些不妥。
正巧這時,有人騰地一聲自個兒往氣口上撞,是那位剛剛替心上人揩了手汗的大偃師,此時又有些急著講真心話。
“你莫要害怕,往後隻要有我會在你身邊,一定拚儘全力護你周全,絕不讓你受到絲毫傷害。”
他麵容如玉,她卻臉色陰沉。他關心切切,她無心念戀。
“方才季長公子就問得有錯,那現在,該我來問問了,什麼是合理?一個女子有些身手,會些防身的功夫,很值得驚奇?是你們默認怕蛇的女子,就應該哭得梨花帶雨,尋求男人的庇護?還是默認這天下武功,輕功暗器,隻得由男子來使出才算‘好’的身手?”
她昂著頭,朝季臨淵發難,又轉頭問賀蘭澈,神情十分嚴肅,“還有你,賀蘭公子,你好像覺得女子應該由男子保護似的,你把我當成什麼,紙糊脆娃娃,還是嬌弱菟絲花?”
“我……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對天發誓,絕無看低你的意思。”
賀蘭澈右手指誓。
天地良心!他隻是剛剛見她蹲在地上,冷汗如注,周身顫抖,驚魂未定,像一隻受驚的小鹿。
他隻是發自內心的心疼……不想看到她這樣難受。
長樂當然知道他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此刻必須要上升一下。
季臨淵轉過身來,凝神思索,他本身也就是沒話找話,挑點事來,其次確實也因她平時那慵意孤僻的模樣太過深入人心,完全跟方才果斷又狠戾的人聯係不起來。
雖不知曉她內力如何,但方才那三枚銀針,若是衝著人發出的,她又極其精於人體穴位,那真是陰狠非常……有道是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即便精擅修習力道功夫的人,也難以抵擋。
“這事哪裡又上升到男子女子?”季臨淵問道。
“你們當然覺得不上升,學醫時也默認男醫要優於女醫,我朝本不禁止女子入朝為官,卻一樣習慣祝她們‘嫁得良人’,男子則是‘升官發財’,季長公子,我且鬥膽問一句,您今年貴庚,可有聽過半句‘這個年紀還未婚就要人老珠黃’的言論,試想您若為一女兒身,今日同樣條件,又是如何風光?”
“你……無理取鬨。”
她此時就是取鬨,為的就是衝淡自己方才的印象,把話題扯到彆處。
這十年她每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或許是當年逃亡時,太多的眼線、太多的追趕,讓她感覺四周無一人可依賴。雖然這兩人暫時不在她的警惕範圍內,嘴巴卻都……很大,她不能不防。
空氣沉默,周圍的精禦衛不想被扯上,好幾個都去了後院“砍雜草”。
賀蘭澈凝思了良久,突然煥發出一聲驚歎:“對哦!”
“你說得極是,我家大姑母也時常這麼說!”
賀蘭澈不是刻意迎合拍馬,他細想一下確實覺得自己方才不妥。他家昭天樓那位管事的金華大姑母,端的是玲瓏心思,精於工算,心中一本無形賬冊,將昭天樓五門中紛亂的“人”“財”“物”種種細節記得清清楚楚。
昭天樓奇於工巧造物、遁甲機關,若要說發揚出去,沒有金華大娘子是不行的。她才思如脫韁野馬,敏捷異常,處理各種繁難雜事,總能快速洞察所在,應對之策即刻便能出爐,且周全完備。
這樣厲害的手段,比家中任何一位弟弟都要適合管家,爺爺也確實經過公平的比試後,將家業完全交給大女兒說了算。
但她依然時常要分心麵對世人的質疑評判:金木水火土五位掌門,昭天樓憑什麼竟由一位女子操持大局,她憑什麼做得這麼好?
糟糕的是,她大姑母練了一身好嘴皮,主打一個絕不內耗,凡是有當麵來說嘴,或是說嘴被她聽見的,都要被狠狠嘲諷一番,更有甚的會被好好“收拾”。久而久之,這樣的閒話少有人講,偏見的人也不敢當麵對峙,自然就耳根清淨了。
他見很多人在金華大姑母那兒栽過跟頭,因而此刻滑跪也特彆快。
“是我不好,我……我方才擔心你,卻過了界,我以後再也不胡亂逞能,我保證。但若是你需要我,我……”
“住嘴,賀蘭澈!!!”
這一聲是季臨淵咬牙切齒的叫住他。
他與阿澈結義十餘載,除了在正式官位場合稱他大名,平時絕對不會。
他氣得不行,這幾日都氣得不行。
這戀愛腦的腦回路清奇,毫無底線,他無計可施,實在無計可施。
“你現在又瞧見了,看來容易耽於情愛的,也並不全是女子。”長樂趁勝追擊道。
她過去那繩子邊撿起三枚銀針,給了賀蘭澈一些麵子,嘴上雖是嘲笑他,手上卻將銀針遞給了他,仿佛剛才說得不是他。
“你來幫我擦擦乾淨。”
賀蘭澈頓時耳根發紅,臉頰滾燙,赧顏上頭,整個人頭皮從頂酥到頭尾,心跳陡然間就失了控,像是要從嗓子眼中蹦出來,“咚咚”地在胸腔裡敲起了急促的鼓點。
沒有辦法,就像發燒高熱的人無法自行調節體溫,有些愛意就是生理難抑,有的人就是命中注定。
他擅長工造,便知道這世間有磁石,正極見到負極,一定會被牽走,這誰也改變不了。
對長樂而言,不論怎樣,話題扯開了就好。
再折騰下去,天就要亮了。那些已經確診“類天花”的病人,以及接下來求醫的病人,明早務必要轉移到藥王穀。儘管長樂有作弊血粉在手,沒太當回事,但這事是季臨淵應承下來的。
先前的木甲鳥清理乾淨了蝙蝠蜘蛛蟲網,訓練有素的精禦衛又手起刀落,割乾淨後院的雜草。
現今最棘手的還剩那尊“大佛”,若能處理好,今晚算是完成了十有八九。
當那根支繩被精禦衛齊心協力吊起,大佛由倒臥姿態緩緩被扶正,伴隨著它歸位的動靜,佛像周身長久積攢的塵灰,仿若沉睡多年的巨獸抖落一身的倦意。
那些塵灰先是一小團一小團地往下掉,緊接著如瀑布般傾灑,瞬間彌漫在整座寺中,幾人紛紛往後退,隻能隱約瞧見彼此模糊的身影。
待塵灰散去,重新見到這尊佛像的尊容時,幾人都發出了一身驚歎:
“我勒個去——”
這本就是前朝的一尊小廟,要追溯,應該是前魏時期了。立於珀穹湖畔,分不清尊的是哪尊佛,隻能見兩極立柱分彆上書:“地獄叉叉,誓叉叉佛。”
在場,唯一能懂些佛教根源的賀蘭澈猜想,應該是地藏菩薩,叉叉是因為字被磨掉了,“地獄未空,誓不成佛”是地藏菩薩的大願,應該對得上。
地藏菩薩通常手持錫杖寶珠,隻因錫杖可以震開地獄之門,寶珠能照亮黃泉黑暗,指引受苦眾生得見光明,找到解脫之路。
前魏末年,兵戈紛亂,因此四處起義,屠殺,民不聊生,有如鄴城季氏先祖這樣的大將軍護一城百姓,也有如晉朝開國皇帝這樣的奪權即位。
此處應該是地藏殿,前魏百姓供奉地藏菩薩,以祈求追思亡者,願能帶他們脫離苦海。
換了新晉,局勢漸好,前朝舊遺,不符合時代旋律,自然也會被慢慢舍棄、遺忘,以至於如今,佛像剩殘身,塑金鍍層早已被偷鑿,菩薩原本護佑塵民的尊容如今被蟲蝕得……淨是詼諧。
很快笑的人便不敢笑了。
涉及前魏,季臨淵自然重新整裝,抖擻鶴氅,灰頭土臉卻仍步伐堅定,以鄴城軍禮向菩薩行之,整個精禦衛隊都列整,隨他起身、伏拜、起身,由此三遭。
恭敬交禮後,季臨淵才回過頭,問長樂道:“這尊佛,如何安置?”
眾人都等長樂拿主意。
她就這樣,靜靜站著,峙立佛前,直視佛容。
昔日莊嚴已被歲月的利刃無情削去,原本金光普渡的麵目如今布滿裂痕,好似飽經滄桑老者臉上那縱橫交錯的皺紋。斷裂手臂無力垂落著,試圖挽留曾經的完整,卻隻能在塵灰中落定,徒留遺憾。
她,方才不曾躲塵灰,方才不曾跪陳佛。
仿若又憶起了多年前,那座深山裡,半角斷簷牙的佛寺。
半晌,她淡淡道:“也扔了吧。”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