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診堂不是說開就能開的,藥王穀當初籌備義診,藥材備好了,醫師動員會開了。
難就難在申報批文上,足足花了半年時間簽章,先從鄉至縣,縣至郡,郡往州遞交,最後又州級的醫署令奏折聖上,層層批報。
因實在是件利國為民的大好事,藥王自割一刀肉準備給所有人免費看病,起初便沒有哪個環節敢卡了他。
隻是時間費在溝通上,每層的醫署令簽完,知州知府要來橫插一腿,送錢出力送表揚信,顯示一下自己出力了,好寫進來年政績。
本來不需要讚助的,多年來藥王穀不缺重金求醫者,自然手頭寬裕。
且藥王心意已決,準備賭上八成來整把大的。
他嫌棄批文實在羅裡吧嗦,選址上麵就不想再耽誤了,自己買了鶴州的大院子,果然整修已經接近開堂日,官府送的那宅地批文才下來。
批得慢,收得倒快,見沒用上,兩日就將批文作廢紙處理了,那宅址也不知將來會被哪位貴人挪去。
但藥王穀的義診越是宣揚得大,來送錢的就越多,江湖各大門派,有些威望的,自然要出力,有些是真心,有些便是象征心的。
他們出了兩成,官府自然要撥三成,可笑是鄴城這樣尷尬的“異”在,竟能不費力拿出四成,也是稀奇。
辛夷回到房間,向楊藥師細細解釋這其中的周折。
“小辛夷,你再講講,送了禮的門派都有哪些?”
辛夷細細掰指道:“叫得出名字來的,有大覺寺……”
“不錯不錯,大覺寺是近京唯一座年頭最久、門僧最多,來頭最大的佛寺,受香火最旺,他該出。”楊藥師道。
“京中還有明心書院出了。”
“這我知道。哪能少得了他們?”楊藥師又道。
“朝中最不好合算,”辛夷撓頭,“正頭賬麵的撥款是國庫走戶部出的,戶部說,新朝奠基,開銷龐大,國庫不充裕,但願出力,今後各州府一定鼎力配合。送陪由五鏡司隨同知州來的,但鏡司又單獨給了一本賬,說是宮裡太後及諸位殿下單獨的心意,亂七八糟的,也算一筆吧,我統一核在朝廷的賬上,加起來也就三成。”
辛夷繼續補充:“所以鄴城那邊是純金運過來的,單算就有四成,顯得尤其突出。不過昭天樓,給了兩筆。一筆是隨著鄴城出的,以木火二位掌門的名義。另一筆則是西域那邊剩下三位掌門出的,兩邊倒是給得很平均,加起來也不及一成。”
“昭天樓出得少了些,它家的金華大媽這些年做生意發財,弄得這麼富貴。”
楊藥師撇嘴道,“不過他們確實,那麼多產業要開支打點呢,意思意思得了。”
“沒了?”
楊藥師見辛夷不說了,追問道。
“還有一些小門派送各類藥材,援支什麼織棉布麵的,多得很。”
楊藥師跟著他捋下來,補問道:
“歸墟府不出麼?小氣東西,他們觀裡那麼肥的油水,整年跟鄴城、南詔四處逢源。怎麼,這麼利民的好事,他們不出來顯眼?難道還在記恨你祖師爺當年罵他們的話不成,哈哈哈哈哈。”
“也來了,隻因他們說如果收銀子,則要收三萬張開光靈符,讓咱們在堂中張貼,遇到不可治的病人便發放超度他們,還說是天師真人親自開光的,包治百病……被師父給拒收了。”
辛夷笑得臉都紅了,說話都不連貫了。
“師父……師父還……一本正經問那小道童,張天師親自托夢跟你說的?我家……我家老藥王去天上……住你家張天師那裡傳教了?”
醫門不避死後事,不懼陽間與陰間。
因此楊藥師更是放聲大笑,二人哈哈了好一陣。
“這樣算下來,咱們藥王穀就隻出了一成錢?”
“師叔且瞧今晚鄴城撥的三千兩,後續必然有人要來追加了。真這麼追下去,咱們倒賺一大筆也未可知。”
“那也該我們得的,我們出力了,他們出錢來換好名聲。兩不相欠。”
楊藥師又蛐聲道,“隻是,這並非鄴城自家之地,這般積極作為,也不知圖個什麼……”
方才散會後,鄴城的精禦衛立刻前往舊廟收整,此番行事極為迅速,鄴城人上躥下跳,在這晉國之地忙著救扶病弱,說來也是有些好笑,不知晉朝內廷知道了,又會作何感想。
鄴城於已經亡國多年的前魏國而言,是忠城。但如今日月換新天,鄴城不尷不尬的繼續忠勇著,依著關卡重地之位依舊能與晉朝通商,且積攢的舊部之情,八麵玲瓏左右逢源,底子深厚。
若久久不能歸根,未來這“忠”恐怕要成“叛”了,
楊藥師到底率性,皮麵上誇讚季臨淵,背地跟辛夷這樣的內人多多諷刺他,但辛夷卻不接話。
於是,他說要修書將今日之事通稟藥王穀,待辛夷走後,楊藥師卻寄了兩封信。
還有一封不知道往哪裡寄出去了。
*
長樂那邊。
方才散會後,季臨淵領著兩個弟弟,八個精禦衛,繼續纏住她。
“反正長樂神醫半夜也不睡覺,不如就與我們一同前去吧。”
長樂挑眉,回敬季臨淵道:“走啊,將季二公子也推了一起去。”
說著便作勢要去推季臨安的輪椅。
不料,季臨安直接自己站起來往旁邊走了,長樂推了個空椅子。
他站定以後,咳嗽兩聲,“這兩天,我覺得好多了,有了很多力氣。”
“看來那些龍膽湯對你有用。”
夜色下,看不太清季臨安的麵容,隻覺還是蒼白,沒什麼血色。
長樂正好趁這最後的功夫將他的手扯過來,纖細修長的手指精準地找到他脈象的位置。
她神色沉穩而專注,微微閉起雙眸,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射一片扇形的陰影,整個人沉浸在感知之中,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已與她無關,唯有那指尖傳來的細微跳動,正源源不斷地向她傳遞著潛藏的訊息。
時而眉頭輕皺,時而又稍稍舒展,仿佛正隨著那脈象的起伏在病患的身體狀況裡 “遊走”。
她不知什麼時候掏出了一枚銀針,就地便往季臨安無名指上一紮,再用白絹布將血擠出。
季臨安“嘶”了一聲,冷不丁被她那骨節分明的手捏住,指尖冰冷,力度極大,她以為隻是刺破表皮,實際上十指連心,還是很疼。
她忙著觀察那血的顏色,便讓季臨安自己到藥房去,請一位黃衣醫師幫他止血包紮——儘管她覺得那點小傷口可能還沒等睡醒就要痊愈了。
正好,誰也不會將“帶季臨安一起去舊廟”的事當真。
那站在陰影中的季長公子拍拍胞弟的肩膀,叮囑他今晚早些休息,按時服藥,又派了一位隨從送他回去。
長樂將那沾了血的白絹湊近鼻尖,凝神閉目細細嗅著。
這一行動在季臨淵與賀蘭澈眼中極為奇怪,等著她辨識了一會兒後,她丟了那枚方巾,什麼也沒說,神色恢複如往常一般,淡淡的,冷冷的。
“如何?”
“甚好。這幾日他照舊多喝那些龍膽湯。”
長樂眉尾微挑,環顧周身,也沒有什麼要帶去舊廟的。
隻祈禱這鄴城的人最好能將舊廟如期收拾乾淨,越早越好,天亮之前將義診堂這些類天花的傳疫病人速速轉移。
眼見季臨安的衣袂已隱沒入夜幕,那季長公子非要嘴欠,刺道:“可惜了辛夷堂主,近日失了‘好大一個’幫手,恐怕要忙壞了。”
“你倒也不必犯難,我未必會在舊廟折騰幾天,還是要回來的。到時季二公子一樣還需要歸我診治。怎麼,嫌我下針太重,心疼他?”
她嘴上雖然回懟,卻同他們示意,可以走了。
季臨淵那剩下的七個精禦衛皆身著統一製式,輕巧而不顯眼的便衣刺甲卻內含堅硬,在夜風中閃爍著冷冽的光澤。
每個人的站姿都標準得如同用尺子量過一般。
這一刻,他們不僅聽季臨淵的,還聽長樂的,輕輕一個點頭、垂眸、揮手,都有及時的響應。
恍惚間給了她一種錯覺,她也說不明白……像是權力的滋味。
這滋味和她小時候嘗過的還不一樣,她算是無相陵、未央宮裡個半大的小主人,家裡的廚子賬房書房先生們,婢子婆婆老管家們,稱她一聲“小姐”、“宮主”。
但到底是山嶺裡放養著,非正規的。
和鄴城這樣長期持權傳令的規訓,帶來的反饋不一樣。
嘖,果然師父說過,權力是種會上癮的毒藥,容易腐蝕人的人格。
這“準”少城主,倒是言而有信,雖然和她言語中交鋒,答應的事確實一個未落下,精確到任何一個細節。
想來能於管中窺見鄴城真正的行事作風。
長樂回神時,微微抬手點了一下,也找他的茬。
“季長公子說八個人,任我調遣,眼下還缺了一個人。”
季臨淵未回話,將站在他身旁的賀蘭澈往前一推,一幅似笑非笑的模樣。
“給你補上了。”
……
賀蘭澈夾在他兩中間,還怪不好辦的,自從上次長樂把大哥推下水,他倆就徹底針尖對麥芒。
長樂收了他的木偶,收了他的琉璃燈,那層早就戳破的窗戶紙一直在漏風,他們之間實際洋溢了一種淺淺的尷尬。
因此,最近他話也不太多,存在感也不強,做著自己的事情之餘,還是不由自主被自己那股子熱烈的喜歡,牽引著,去往有她的地方。
有些愛意,眼神是藏不住的。
感受到打量,長樂明知故問:“賀蘭澈也要跟去?”
“那是你小瞧了我家阿澈,隻知他刻那些與本人美貌‘相去甚遠’的木雕厲害。卻不知他於工造機偃之術更厲害,你想要在天明時分能如期修完舊廟,更要帶他去。”
話音未落,季臨淵肩領之上鶴羽微拂,甩開二人,領著精禦衛大步往舊廟方向而去,隻留長樂與賀蘭澈在身後。
長樂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繼而抬眸,望著賀蘭澈,與他一瞬對視,眸光如流星劃破夜空,又迅速隱沒在黑霧裡。
“你可以去,但是修完了廟,你明日要回來,照顧你哥哥也好,或老實呆著也好,彆去那邊感染了痘疫,給我添麻煩。”
“我……我不會給你添麻煩,如果舊廟那邊繁忙呢,人手不夠呢?或許我可以給你做一個幫手!”
長樂背著手,一身青衣,也走在他前麵。
給他留下的背影如曉霜清骨,聽見她留下的聲音也傲傲的。
“這算是無證行醫。”
“那……我算個修理工!”
“木匠也行!”
他疾步跟上她們,腦後那束馬尾翩翩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