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前,大夏皇城,林相府邸。
“若老師願將靈悅公主下嫁於我,必將結草銜環已報!”
身著錦衣的金科榜眼言辭懇切。
透過菩提窗,竹影重重,廊下二人一跪一站,跪著的鋒芒畢露,站著的老謀深算,正是當朝宰相林毅和他風光無兩的學生穀稻。
林鈅一身粉青倚在白玉牆邊,抱臂,手裡握著咬了一半的桃子,汁水順著皓白的指尖蜿蜒流下小臂,她勾起舌尖舔了舔,甜膩的桃汁仿佛隻有香氣的死物,卷翹的睫毛垂下,麵容沉靜如玉雕,聽著牆那頭兩人對自己的安排。
“從此定當唯老師馬首是瞻,若要改姓林,也無有不從!”穀稻仰起頭,孺慕的眼神裡壓著對權利的渴望。
林相隻有一女,納妾苗頭初生就被母親長寧長公主灌了藥,再無可能生育可能!穀榜眼這話簡直拿捏了林毅七寸,可是比什麼誓言都管用!
林鈅半掀眼皮眼裡寒光微閃,使得她白麵漆眸如玉雕的五官帶上令人膽寒的豔麗,神情卻陡轉而有些倦怠,越發襯的眉間紅痣豔靡。
她已經猜出自己生父會是何反應了。
果然、聽此言,林毅半掩著古井無波的眸子裡才有了絲波動,他沉沉看著這酷似年輕時自己的學生道:“好徒兒!”和藹笑著彎腰扶起穀稻:“師者,父也,你我本就親如一家,和需計較姓氏。”
林鈅‘哢哢’幾口啃完了桃肉,染著鮮紅甲麵的手指微動,將桃核高高拋起,越過院牆,正是穩穩落在了穀稻頭上,發出‘咚’一聲悶響,直將舌綻蓮花的榜眼打的忘了下句巴結話。
林鈅不再看,接過侍女遞來的濕帕擦乾淨手就走,今日是麓山書院開學的日子,撒嬌耍賴從皇帝舅舅手裡要來的名額,沒必要浪費時間在這兩人身上。
“書帶了嗎?”
侍女彩兒收回憤怒之色,掂了掂背上的書簍,“都帶了,尤其是小姐最近常看的一本。”
“小姐要殺了他嗎?”
林鈅:“他榜眼。”
可他分明不懷好意!小姐驕縱狠辣之名傳遍皇城,上趕著來娶的都是彆有用心!
……但小姐不殺他。
彩兒咬著下唇,圓圓臉上有兩隻圓發包備顯呆萌,此刻卻有些淒楚地問:“那、小姐要嫁給他嗎……”
嶄新的小人書敲上彩兒腦袋,“不殺他是因為還沒到那個地步。”林鈅回眸,頭上鳳釵招搖,笑起來豔光四射:“你呀,小腦袋都在想什麼呢。”
彩兒也笑著摸摸劉海,“小姐不嫁就好。”她們施施然坐上了馬車,街道人流如織,馬車占地過大,隻能緩慢行走。
“小姐,看這架勢,可能會遲到。”彩兒急躁地掀開車簾看了眼:“離城門還有好遠一條街,更不用說麓山了。”她嘟起嘴抱怨的:“小姐好不容易從陛下手裡要來的機會,若第一天就遲到,夫子、還有陛下哪裡,可怎麼好。”
“哪有這麼多愁。”林鈅伸手捏了捏她的粉臉頰,笑道:“你放心,就算今天不去,舅舅也不會責備我的。”她隨手給彩兒塞了個甜糕,明麗的臉上儘是篤定:“至於夫子,他可不敢責罰我們。”
“我們?”彩兒咕嚕著疑問。
“喏。”林鈅努努嘴,示意她看外麵,遠遠的三人身著麓山書院東苑的灰色弟子服,牽馬走來,居中冷著臉五官鋒利像塊冰的是定國公世子慕冰瀚,旁邊搖扇擋陽笑得招搖的是他弟弟慕洋煦,另一個黑色大塊頭是何將軍的兒子何斐。
三人於鬨市閒庭信步,顯然是遲到的慣犯。
林鈅對她挑挑眉,俏皮道:“麓山書院有名的三大刺頭,從今以後就是四刺頭了~”
彩兒睜圓了眼睛,小姐想進書院,原來不是要讀書的麼?
她一拍手,激動地:“我知道!小姐是要娶他們來堵住林相爺!”
林鈅緘默一瞬:“我誰都不娶,來吃桂花糕。”
說完,探出半身變臉似的衝那三人招招手,笑容明媚如春日甜酒,醉暈了周邊行人的眼。
“哎,這呢,同窗們!”
“公主?!你真來和男子一起讀書啊!”慕洋煦眼睛都亮了,一拍旁邊慕冰瀚肩膀,將馬繩塞給他:“哥,我去公主馬車避避陽。”
不待慕冰瀚嗬斥,以如遊魚般靈活穿過人群奔到了馬車邊的陰影下。
林鈅笑眯眯趴在車窗沿上:“不上來避避陽?”
“得公主蔭庇,已經不曬了。”慕洋煦擺擺手,覷了身後一眼,誇張道:“真和公主同乘一車,我哥會打死我的。”
“哎,怎麼擠我、走開走開!”慕洋煦推開一旁隻看美人不看路的人,繼續扯閒天。“公主怎麼也這麼晚?”
“有場好戲,貪看,就遲咯。”林鈅拖著下巴眉眼彎彎,中間一點紅痣嬌豔,她狀似好奇問:“我對書院不熟,隻點名去東苑,你給我聊聊東苑的夫子,那些是好脾氣的,那些是刁鑽的。”
此時慕冰瀚二人以加快腳步走到馬車旁,何斐擠開一呆呆盯著林鈅的路人,碩大的塊頭擋著視線,黝黑的臉嚇跑了不少圍著車走的男子。
“東苑夫子皆是溫和愛才之人。”慕冰瀚接話:“公主在書院不必拘束。”
林鈅眉尖微蹙,並不滿意這回答。
好在有個大嘴巴慕洋煦。
“公主彆聽我哥的,他天生的聰明,自然覺得夫子都是溫和。”慕洋煦喜滋滋道:“要不是我哥能壓的中題,現在我和何兄可不能如此輕鬆。”他拍拍旁邊的大塊頭:“是不是?”
何斐應聲,聲如水牛:“瀚兄聰慧!”
......我可不想聽你誇你哥!
她翦水般的眸子半耷拉下來,“嗯......”林鈅咬著手帕尖尖,漂亮的臉上滿是難為,努力將話題繞回來:“所以學識不高之人很難搞定書院夫子嗎?”
慕冰瀚拱手道:“隻要知其脾性,並不難。如,成夫子一身青衣高髻美髯,嚴肅、喜畫菊,表麵清高實則蠅營狗苟,對官家子並不過分嚴苛;白夫子喜紫衣粉麵簪花,圓滑世故然不失師德;容夫子最是古板守舊,得罪不少人但也教出許多好官......”
洋洋灑灑將東苑夫子報了個遍。
竟是全對上了!林鈅不著痕跡攥緊了帕子。
慕洋煦目瞪口呆又崇拜地看著自家兄長:“哥,你什麼時候對書院夫子這麼了解了,簡直如數家珍!”
慕冰瀚冷冷道:“在你小雞琢米時。”
!慕洋煦。
“哈哈哈。”林鈅樂不可支,金釵步搖亂晃,光影折射下一張臉豔的駭人。
何雯一直低著頭,又撞飛了些許路人。
慕洋煦撓撓頭視線飄忽,小聲喃喃:“……彆笑了,再笑,何兄就要撞出內傷了,真是,禍國殃民……。”
林鈅倏地停住,麵無表情的模樣像懸在人頭頂的一把劍,凜聲問:“你說什麼。”
陡然變色,嚇地慕洋煦一激靈,直直看進林鈅黑重重的瞳仁,愣住。
慕冰瀚暗中拍了把弟弟的手背。
“我、我說……”慕洋煦飛速眨眼,後背冷汗淋漓,麵上卻是有與榮焉,激昂道:“我是說,不過任夫子百樣難都辯不過我哥!”
“這樣”、林鈅笑吟吟捂住嘴,隻露出勾人的眉眼和那一點猩紅,道:“但我沒上過學,不太會和夫子打交道,以後有勞令兄了~”
說的客氣,根本不給拒絕的機會呀,慕洋煦抿抿唇,詫異看著慕冰瀚。
慕冰瀚正對著馬車躬身一禮,麵容柔和:“定為公主效勞。”
此時已經出了城門,野道平闊,三人上馬,直奔麓山。
慕洋煦越想越不對,禦著馬蹲蹲跑到慕冰瀚身邊,小聲道:“哥你是不是早就想好要在書院罩著公主了。”
……
“太隱晦了吧哥!而且但是我感覺她好像不一樣了。”慕洋煦小聲驚呼。
慕冰瀚覷了他一眼,反問:“你很了解她?”
?慕洋煦差一點就被唬住了“……靠,我們一母同胞你背著我藏秘密!你……”
馬車簷角鈴聲'叮叮',離開了從人視線的林鈅露出本真,塗著朱紅指甲的手中握著小人書,麵上一折,正是禍國殃民!
彩兒放下了花糕,疑惑的看著林鈅手裡的白紙小本,思考一會兒,慢吞吞將頭湊過去:“小姐是不是那人吵到你了,屬下去給你割了他舌頭!”
林鈅眼也不眨,迅捷抓過彩兒後領,拎過來,溫柔笑道:“彩兒,我是去讀書的,不是閻王點兵,彆魯莽,好麼。”
彩兒收回小刃,塞進繡桃小包裡,點點頭:“聽小姐的。”
“乖乖。”林鈅又給她口中塞了一個綠豆糕。手中小人書被捏的發皺,大夏、靈悅公主,貌美心毒,禍國殃民之引,對江明律極儘屈辱之事。
這段話出現在林鈅確認書中地名之後,書裡寫了一個名為江明律的人悲慘的童年,江尚書小妾懷胎七月時被尚書夫人在古通寺灌藥,江明律早產、生母亡於大出血,其血染紅了寺中楓樹,紅楓終年不落,成為大夏皇城奇觀。
三歲,不能言,為父所棄於田莊,莊有野狗咬人,險被食;五歲,被老嬤推入曲水河,卡在平橋旁的柳樹根上得存;九歲,田莊青石上繪圖,偶遇麓山書院院士,同年被接回江家。
府邸人心鬼蜮,自此山間少了個野畫士,江府多了個貴仆人。
直到一日雨慕衝淨少年泥垢,江尚書驚歎於他長開後同其母一般出塵的容貌,亦從中看到了巨大的價值,於是送去麓山書院進學。
先前,隻是奇這書唯有自己能看到墨文,旁人看就是白紙一張,後續逐步確認書中地點事物細節,才發現這是一本圍繞江明律書寫畫就的小人書,直到,書中出現自己的名字。
麓山離皇城不遠,思慮間就到了。
她可不信,母親和舅舅費儘心力,甚至還消融了母親生命的大夏會毀在自己手中!
林鈅收起不小心流露出的一絲猙獰,施施然走出了馬車,然後、止步不前。
書院在半山腰上,路倒是好行,但昨日下過雨,今日青石板上淨是泥濘,實難下腳!
她眉心跳了跳,躊躇間,邊角跑過一灰衣戴白紗鬥笠之人,抱書拾階而上,林鈅下巴輕抬,直指那人:“白鬥笠,過來背我!”
聲音清悅,不急不緩,但就是讓所有人都聽清了。
霎時、山腳人流一靜,目光如箭雨雜融,直射台階那人!
但他好像沒聽到般,喘著粗氣目不斜視向上跑去。
“放肆!公主叫你呢!!!”
有人攔在他麵前,他腳尖轉了個方向,想繞道而行,“?!”那人怒急伸手推去。
書頁飛揚,白淨的鬥笠沾泥,'咕嚕嚕'滾落在馬車下,鬥笠的主人也跟著從台階上滾落,他半張臉染了泥汙,半支起身子抬頭,剔透的眼眸裡盛滿了茫然,嘴唇微張,好似不知發什麼了何事,自己又為何會被人推下來。
人群中有人屏息凝目,有人驚歎出聲。
那點汙垢絲毫不減其人容色,開在臉上,活像枝墨花,與他目中迷茫交纏,反而在麵上暈出一些彆有的意味來。
賞心悅目,林鈅看著此人磨了磨虎齒,眼微眯。
歸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