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就這樣安靜對視了會兒。
林鈅不喜歡仰視人,而且梗著脖子也累,目前沒有危險,她撕掉臉上的紙,拍拍灰站直。江明律仍雙手放在膝蓋上蹲的端正,精致華貴的麵容隨著視線裡的人從半低到抬起,還是盯著林鈅,隻不過目中旺盛的情緒被朦朧眼淚掩藏大半。
他搶先開口:“我好想你。”幾乎是氣音從他那傳來。
林鈅恍惚了下,不止再次被噎住了未出口的忽悠,還突然想起不久前的謊話'愛我愛的死去活來'。肯定是我腦袋還不完整!她想。
與九幽的陰暗不同,他的發絲仿佛都帶著說不清的光暈,截然不同的風景與自己莫名的情緒令林鈅毛骨悚然,殘魂記憶裡看不清的人臉突然與此人對上,死前都要用力戳一劍,他絕對是做了十惡不赦之事,才能令生前的自己如此痛恨於他!
不能被他的演技給騙了,林鈅順著眉眼思腹如何擺脫此仙。
“你忘了我。”短暫對視後,江明律再度開口,聲如冰泉消融。
林鈅有一瞬間的恍神,隨後又建立起更加深厚的防線,“怎麼會呢,……夫君。”為了增加可信度還加上了稱呼。
“……娘子……”江明律鴉羽似的睫毛顫了顫,十分珍惜的回道,隨後神色紅了白,白了紅,視線也漂移幾瞬,豐富的神情倒將他從天上拽入人間,多了幾分紅塵氣息。
糟糕,林鈅暗暗閉眼隻道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
過不其然,他再度道:“我凡間名字叫江明律,但公主總是小啞巴、聾子、小妖的叫我……從不喚我夫君。”
懂了、林鈅無視其控訴,暗暗點頭,經曆豐富,身份多樣,是做人渣的寶貴積累……既然如此你羞澀回應個什麼勁!
“娘子喚我夫君,可是聽了殺妻證道的流言?”江明律認真看著她。
來了、欺我失憶,誆騙於我,好助他渡劫!林鈅腹誹,她沒有否認靜待下文。
江明律淡淡道:“那是假的。”
果然如此說法,林鈅不信。
江明律笑:“但我猜娘子不會相信。”
……林鈅乾巴巴地:“你真風趣。”
他笑容如春風和煦,好像想起來某段美好時光,連枕邊人不信任自己的話都能說的如此甜蜜。
好像哪些閨閣裡不諳世事隻把伴侶作天的可憐女子、林鈅有一瞬間沒控製好表情,她火速思考著江明律此舉的策略,尋思著這人裝可憐的目的是什麼?讓她憐惜?林鈅對自己的品格完全信任,不說多好但也絕對不是什麼欺男霸男,還罵他啞巴聾子的惡霸!
“我腿麻了。”江明律伸出一隻手,眼神無辜又帶著點祈求:“可以拉我一下嗎?”
…………
又裝純潔,林鈅心裡突然冒出來一句話,同時暗暗無語,把我當傻子騙呢,仙人經絡通達,鬼都不會腿麻了你個仙人還麻上了!不過他要裝,林鈅就陪他裝。
她笑著牽上人的手,溫熱柔軟,令習慣了九幽寒涼的林鈅忍不住將指尖在他掌心駐留片刻。
站直後她收回手,卻被江明律一把抓住,如出一轍的溫暖從手心漫到全身,林鈅挑眉,下半張混沌的臉裡出聲:“我還不記得你,本質上我認為自己還是個黃花閨女,玉虛仙尊如此,不覺得太冒昧了?”
上一刻喚他夫君,下一瞬又說他冒昧。
江明律心內不爽,眨眨眼,歪頭:“娘子說什麼?你沒有嘴,我聽不到~”
林鈅一噎,不是、這人?還想不想好好渡劫了?!!!
不待林鈅微怒,突兀的,她被紫衣人完全攬入懷裡……可惡,根本預判不到,林鈅臉貼上他胸前,閉了閉眼,忍住動武衝動。
和江明律溫熱的掌心不同,這個擁抱是顫抖不安的。
粗糙遮麵的紙臉,連蛇尾都瞞不住,更彆提是玉虛仙尊的江明律,趕往妖魂界的途中,他就已經看到了林鈅空洞的心口和破碎的半張臉。鋪天蓋地的心痛幾乎淹沒了他,他都不知道是怎樣走到林鈅麵前,下一瞬,忘記收回的威壓又險些傷了她。
他迫切得想要彌補,想要林鈅重回康健,想讓林鈅張揚肆意,想讓林鈅不再是一吹就滅的魂體,因此口不擇言:“我這些年積攢了不少你的殘魂,放在玉虛宮內溫養,隨我回去,我們把魂魄煉凝實點,再用創世青蓮的種子為你製一副肉身,還有……”
懷中的林鈅正被他披在胸膛的黑發捎的想打噴嚏,她才不會被拐去另一個人的領地,聞言推開他、推不開,遂抵著人肩膀上半身後退,儘力拉開距離,認真道:“好主意,但我在人魂界還有些親友,我突然不見他們會擔心的,而且我確實不記得你了,不如同我一起去打個招呼,路上也好培養培養感情嘛。”
江明律看了她片刻,鴉羽般的睫毛下剔透的眼瞳仍含著兩汪水,就在林鈅認為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時,他應聲:“好。”
林鈅:“那,你先鬆鬆手?”
江明律收緊,再度將林鈅埋在懷裡,啞聲道:“擁抱最能培養感情了…你教我的。”
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咯,林鈅暗翻白眼,她是瘋了才會和一個隨時能碾死自己的擁抱狂且疑似殺了自己的仇人談感情!要是真有感情……林鈅感受了下心口的情緒、這麼複雜,一看就不是好感情!
江明律又說:“娘子,我可是想你想的死去活來。”
“閉嘴!”
忘川空中,昏色下亮起一道璀璨金光,林鈅在華麗舒適的飛舟上亂竄,她摸摸雕花白玉門栓,觸手竟還是溫熱的,江明律一直牽著她,像個小尾巴一樣墜在後麵跟著她到處探索,但黑發下的麵色卻是微沉的。
混亂的識海像滿天無序的星雲,裡麵兩個紫衣人對立著。
江明律針對擁抱事件麵無表情:“你這樣,隻會將她越推越遠。”
玉虛仙尊肅然道:“她魂體很差,先修複好比什麼都重要,有什麼誤會再解釋就好了。”
江明律皺眉:“收起你在仙界養出的傲慢!她最討厭被超控了,便是玉石俱焚……我才是她駙馬,您老沒有行動權,隻有我才能讓公主放下戒心,但你把我的計劃打亂了。”
玉虛冷笑:“放下戒心?可笑,她隻是把你當寵物!可沒對你全心全意!”此話堪稱尖銳,卻避開了爭論的目的,到底是一個人的不同記憶,便是互相看不順眼也知道,最了解林鈅的是江明律,不是玉虛。
“……不需要她全心。”江明律抿著唇:“人心遼遠,我塞不滿,她安康就好。”
…………
倒底都是為了讓林鈅儘快修複魂魄,兩人不情願地達成一致。
飛舟上,林鈅眼中閃過一抹狡黠,她不間斷地輕敲白玉門栓,玉石相擊的清脆之聲在江明律耳邊回蕩。
“喜歡?”江明律手中突然出現一暖玉環佩,輕輕一動叮鈴作響,純淨的聲音讓林鈅魂體一清,有些飄飄然之感,他遞過去。
好東西!林鈅沒接,隻伸指撥了撥,眉眼間興致寥寥:“不如門栓好摸,你先前麵色沉沉,是怕我看上你這飛舟?所以隨手拿這玉佩敷衍我。”
江明律笑了笑,再次遞過去一刻盤:“兩樣都歸娘子。”
林鈅遲疑地看著刻盤,江明律繼續道:“染上氣息就認你為主了,我已將自己的痕跡抹去。”
“你真好。”她笑了笑,沒什麼真心地說甜話,又真心地接過物件認主後收入荷包,主動牽上江明律的手,繼續在飛舟上閒逛。江明律看不到的視角,林鈅飛揚的眉眼露出得逞之意!
推開門是偌大的主臥,旁側一麵等身銅鏡裡映出兩人並肩而立的模樣。林鈅幻化的魂衣簡潔舒適,沒什麼起眼的,但硬生生被窈窕的身姿、精致的眉眼提高了許多檔次,而下半臉的混沌更是給人以神秘怪誕之感。倒是江明律披頭散發,哪怕身著仙衣容色無雙,幾百年沒顧上打理自己也寥顯落拓。
他長的非常不具備真實感,初回仙界的那幾年,瘋魔般的尋林鈅魂魄不得,百年消磨下更是如空心的瓷人。紫衣典雅華貴,本沒什麼不好,但是江明律卻覺得哪哪都顯陳舊……竟是一直以這副樣子、麵對她!他當即傳音友人,掐訣換上當下最流行的衣飾。
林鈅回過頭看到煥然一新的江明律呆了呆。
江明律看著她笑,含蓄的遞過去一套同色的衣物:“聽說這件魂體也能穿,要不要試試。”
新換的衣物是件月白色疊銀大袖,如水般的垂地,仙鶴引雲的暗紋隨著動作若隱若現,他發髻高束,以一飛翅銀冠固定,兩側發帶輕揚,露出的整張麵容更顯飄逸。
他剔透的黑瞳一眨不眨得盯著林鈅。
一副孔雀開屏的模樣,林鈅心想,她非常懂的接話:“衣服真好看,你也是!”卻是推拒了給自己的那件。“謝謝,我習慣了自己的。”
隨後她眨了眨眼,望著江明律眉尖輕蹙,為難的:“但是太顯眼了,在人魂界會被許多人圍觀的,我不太想……你被彆人看到,我是不是不好。”
這麼引人注目不是增加逃跑難度嗎?!
“人之常情,沒什麼不好的,我喜歡你對我的在乎!”江明律的眼裡像有星星,他笑得更張揚些:“娘子想不惹人注意有何難。”
恍然間,他仿佛消失了一般,林鈅心頭一跳,再凝神卻還在眼前,仍舊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樣,可總覺得,暗淡了些、變得不那麼起眼了,她思緒稍稍走偏,江明律就不見了,林鈅意識到了什麼,再看江明律心裡打起了算盤:“好神奇,這是什麼呀?”
江明律:“一個法器,可以隔絕使用者的所有氣息亦可隨心而動,不想讓誰看到,誰就看不到啦。”
林鈅:“這麼厲害!連你也看不到嗎?”
江明律牽住林鈅一隻手,點點頭:“找不到的。”
“比我之前的麵具好。”林鈅垂眸摸了摸自己的半張臉:“還有嗎?我魂魄不完整,被人盯著總是不適的。”
江明律道:“隻有一個,也給你,我再用其他辦法。”
真給我了,林鈅心裡有點打鼓。
隱匿法器縮小成林鈅手指粗細被帶上,她立刻認主,眼珠一轉,就抬起雙臂輕輕環著江明律脖子引著低下頭湊近了,笑說:“我們來玩個遊戲吧!”
“嗯。”江明律看著她,眸光微動,睫毛顫了顫。
下一刻,林鈅如飛鳥入林,躍下了飛舟!